第225章 洛氏覆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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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饒是青靈此時萬念俱空、心如死灰,卻也不願意聽從眼前這近乎瘋癲之人的召喚,乖乖坐去他的跟前。

    她半跪在原地,一動不動。

    洛珩似乎因為剛才坐直身體的動作,又牽扯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垂著頭,銀白的長發拂到了地麵。

    他摁了摁胸口,喘息說道:“我要死了,你……讓我再瞧瞧你……”

    青靈沉默片刻,道:“誰知你說的是真是假。你那麽厲害,不會容易死的。”

    洛珩氣息微弱地嘶聲嗤笑了幾下,費力抬起頭來,望向天空。

    此時天色轉暗,深藍色的夜幕之掛著一輪孤月,色澤慘淡。

    若非將死,我又何必來這寒星暖月?”

    寒星暖月?

    青靈下意識地四下看了看,疑惑不解,“寒星暖月不是你寢殿的名字嗎?這裏……”

    這裏四麵環山,狹窄身陷,與其說是一座極小的的幽穀,倒更像是一個嵌於峰巒間的暗黑洞穴。穴穀的深處,隱約有潺潺的流水聲傳來,但因為光線晦暗,看不大真切。

    青靈依稀記得,最初醒來時似乎亦有花木繽紛之色入目,然而那時她神傷魂絕,又哪裏有心思留意身邊的景致是美是醜?

    洛珩靜默地仰望夜幕,良久,徐徐自語般的說道:“這地方,原本叫作寒星月穀,可阿蘿說,因為有了我在身邊,覺得溫暖,所以便改了名字叫寒星暖月……”頓了頓,“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常常在這裏相會……”

    青靈聽洛珩提到“阿蘿”,心一觸,舉棋不定著是否要開口向他求證。

    卻不料洛珩很快自己給出了答案,喃喃繼續說道:“她父親不喜歡我,覺得我配不章莪氏尊貴的身份,也不許她同我見麵,所以每次,我們隻能悄悄地躲來這裏。”

    他捂著胸口,緩緩垂下眼,目光幽幽地四下逡巡著,“最後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她告訴我說,她要嫁人了,嫁給她父親幫她擇定的那個人……我哀求她,一輩子不曾有過的、那樣低聲下氣地哀求她,可她還是不要我,不要我了……”

    青靈盯著洛珩,忽覺得有種莫名的力量壓到了自己心,大力地捏攥著,疼痛悶塞,直叫人透不過氣來。

    她也曾哀求過小七,求他收下那或許能救命的金珠。

    可他怎麽,不肯聽她的呢?

    他難道不明白,留下一個人活著,其實被拋棄了更傷痛更絕望?

    如能選擇,她寧可被拋棄,也要他活著……

    洛珩劇烈咳嗽,喘息著自嘲而笑,“她不要我了……所以我毀掉了這個地方,發誓此生都不再踏足此處……可到最後,我還是又回來了……”

    青靈懨然說道:“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毀掉了這個地方,卻又把你在宮裏的寢殿叫作寒星暖月,不是說明你一直忘不了嗎?既然忘不了,該想辦法把她再奪回來,奪不回來徹底放手讓她幸福,而不是任由自己變得那麽瘋狂,”默然垂了垂眼,“殺了那麽多無辜的人,最後又親手殺了她。”

    洛珩沉默住。

    良久,嘶啞的嗓音夾雜著一絲哽咽,神情卻又似乎開始有些狂亂起來,“我沒想殺她……我怎麽可能會殺她……她的修為一向強過我……”

    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她為了守護那人的江山,竟然領兵與我為敵……我動了怒……卻沒料到,她那時懷著身孕,又那般不顧惜地傷了自己的身子……”

    青靈一直想要弄明白的真相,漸漸在腦海拚接清晰起來。

    卻怎麽也不曾想到,會是這樣的一段故事……

    青靈望著洛珩,見他此時神情傷痛、迷惘混亂,似乎依舊癲狂如常,可偏生又脆弱的不堪一擊。

    半晌,她怔怔問道:“她死了,你怎麽辦?你如果真像你說的那麽愛她,你怎麽不也去死?”

    洛珩抬起頭看著青靈,目光閃過一瞬的迷茫,隨即又逐漸被往日那種桀驁倨傲的神色所取代,“我為什麽要死?那些害得她離開我的人都還沒死絕,我為什麽要死?我還有好多想殺的人,沒有殺……”

    青靈咬著唇,兀自在心裏琢磨著洛珩近乎瘋狂的話,一時竟沒了心思繼續追問母親的往事。

    洛珩冷靜下來,再次緩緩伸出了手,“你坐過來些。”

    這一次,青靈沒有拒絕,猶豫了片刻,手腳並用地挪動身子,慢慢移到了洛珩麵前。

    洛珩伸出一隻手,撫在青靈的麵頰,仔細端詳了半天,語氣辨不出喜怒,“你長得,真是像你的母親……可這雙眼睛……剛才在結界裏……好似鏡子裏……”

    他斷斷續續著地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聲音在不經意間、逐漸低弱了下去。

    青靈早知曉洛珩性情癲狂,也沒有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當真,倒是絲毫也不介意他前言不搭後語,甚至根本沒有留意去聽他講話。

    她隻是怔然的,凝視著在自己眼前放大了的他的容顏。

    琥珀琉璃的瞳色,褪去了陰狠戾氣、金紅妖光,仿若流雲倘佯的明淨天空,倒映著自己的模樣……

    神力幾近枯竭,生命的跡象逐漸淡去。

    四師兄源清快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瞳仁一點點變得清透、一點點地渙散。

    青靈猛然閉了眼,不敢再想。

    不敢去想,那一雙與眼前之人甚為相似的琉璃目,是否,也是這樣慢慢的失去了顏色?

    洛珩停頓住,指尖輕觸到青靈眼角溢出的一滴淚。

    一滴,兩滴……

    原本一直流不出的淚水,莫名地決了堤,終是潸然而下。

    怎麽這麽愛哭?你母親她,從來都不哭的。”

    洛珩扶正青靈的身子,稍顯笨拙地抹著她的眼淚,“別哭了!”似乎意識到青靈哭泣的原因,又喃喃勸撫道:“阿堯是你的,算他死了,也一直是你的……”

    青靈一向覺得自己不會安慰人,卻不料洛珩她更不如,一番話說完,竟叫她的淚水湧得更快起來。

    她推開洛珩,縮坐到一旁,頭埋到膝間,哽咽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趴在一旁的狻猊獸,突然抬頭發出了一聲低吼。

    青靈聞聲也抬起了頭來。

    洛珩保持著先前盤膝端坐的姿勢,胸口透出了一道無色的光束。光束漸漸蔓散暈染開來,將他整個人籠罩起來。

    青靈盯著他,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思維卻似乎有些茫然而凝滯。

    她曾親睹過方山霞自毀神識的情景,也明白此時洛珩的生命亦是走到盡頭。

    雖是早有過心理準備,但始終難以相信,這個名震東陸的大魔頭,會真的以這樣的方式,死在自己麵前!

    洛珩透過微漾的流光,也抬眼望向青靈。

    突然之間,竟有些不舍了。

    這麽多年,仇恨憤怒、嗜血殺伐,早讓他的一顆心變得狠戾堅硬,時常連意識也是混沌的。

    很多的時候,他隻記得自己曾愛過一個女子,可最後卻失去了她,從此以後,世大部分的人或事,於他而言,都仿佛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他痛恨著一些人,執著地想要取他們的性命,可心底深處卻又隱約明白,算這些人真的都死光了,自己也不會再快活、不會再幸福!

    他靠著一口戾氣,活得桀驁睥睨,可實際,又似乎早已經死了。

    那個曾經自由狂放、無所拘束,一心隻想同心愛之人浪跡四海的深情男子,早已經死了……

    他望著青靈,嘴唇翕合,輕輕地說了句什麽。

    青靈聽不太真切,卻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近了些。

    直到此時此刻,她方才意識到,自己對於眼前這個即將死去的人、懷著怎樣複雜難辨的情緒。

    他是自己的血仇,卻又是她至愛之人的血親。

    他愛過自己的母親,卻又親手殺了她。

    他憎恨自己的父王和朝炎王族,最終卻又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她甚至沒有勇氣問他,若不是為了救自己出結界,他會不會不必死?

    彌散開來的神識光芒慢慢透映出來,洛珩的身影開始漸漸變得飄渺、若隱若現地聚結出一隻狼形的輪廓。

    青靈沉默在原地,臉淚痕猶在。

    她慢慢解封出禦風琴,遵循著一種莫名的衝動,隻想為麵前即將逝去之人、也為自己,彈奏一曲。

    指尖的傷再度破裂開來,溫熱的鮮血浸濕了琴弦,她恍若未覺,垂目俯首,錚錚琴音連綿不絕。

    從前,討厭悲涼低沉的調子,琴譜古老的招魂祭祀曲,亦能讓她彈出春遊小調的節奏來。

    如今再想要奏一曲激昂振奮,落入耳的卻隻剩下了淒苦傷痛。

    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少年不識愁滋味啊……

    一縷琴音,顫如心聲,憔悴伶仃。

    洛珩越過逐漸朦朧清淺的流光,怔怔望向青靈。

    不知是不是因為元神幾近幻滅,視線亦開始變得模糊,周遭的景致、連同自己的心緒,沉靜出了一種很久都不曾體會過的溫柔。

    許多遙遠的記憶紛至遝來,與眼前那道低眉撫琴的身影交錯疊合著。

    他伸出手,手指已然淡作輕薄的一層光影,仿佛一陣輕風即可將其拂化。

    指尖輕觸向青靈的方向,心交替著矛盾的不舍與釋然。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人。

    阿蘿啊,

    阿蘿。

    終究,還是我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