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青山隱隱,流水迢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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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靈一身疲憊地從屋內拉門而出。

    王族禁衛以及從大澤駐軍調來的兵士,早已將整座漁村層層把守防衛住,原有的居民被暫時遷移進了憑風城,所有的村戶院落或是空置、或是駐紮著戍衛。

    屬於漁民鐵牛的這間村屋,如今更是重兵把守,警戒森嚴。

    慕辰沒有聽從遜的諫言移駕旁處,而是一直佇立於院中,靜靜地等待著。毓秀亦安靜地陪著他等待了許久,最後卻終是忍不住抬頭疑問道:“陛下,那個列陽人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我母親要救他?還說他若是活不過來,她就會必定瘋狂、必定殺光所有的人?”

    適才一片混亂,毓秀並未能看明白始末,隻是隔著結界、將青靈那幾句帶著哭腔的癡狂嘶吼聽了個大概。他一生之中,還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失態的一麵,心中百般疑惑之下,又暗生出無盡的擔憂。

    慕辰低頭看著毓秀,抬手輕輕地摸了一下他的頭頂,卻不知該如何向一個孩子解釋關於愛情的一切。

    他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隻知世上最值得期盼、最值得為其付出所有的事,便是成為像父王那樣掌控天下的君王,住進尊貴堂皇的承極殿裏,受世人敬仰、萬民朝拜。若說有一日,自己會因為某個女子,愛恨癡纏,恩怨忿懟,嚐盡那許多無法言說的滋味,小小的那個他,必然是不會相信的。

    愛而不得、得之亦苦。

    最怕的,其實不是為了誰而變得瘋狂,而是看似擁有了一切,卻早已記不起幸福到底是什麽……

    慕辰望著孩子充滿疑問與好奇的眼神,良久,低低說道:“你以後,會明白的。可我更希望,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毓秀似懂非懂,靠著慕辰,默然地在心裏琢磨著。

    青靈從屋內出來的時候,麵容看上去十分的憔悴,仿佛人驟然的衰老了許多,兩鬢的發絲竟隱約染上了雪色。

    慕辰曾經去崇吾拜見墨阡很多次,此時一眼便瞧出青靈也同她師父一樣,不惜煉化了自身的元神、為他人續命。

    隻不過,跟從前的墨阡聖君相比,青靈的神情卻是怡然而欣悅的,眉梢眼角之間、蘊著掩不住的喜色。

    她像是無暇顧及任何無關的人與事,隻是望向毓秀,招手喚他:“毓兒,你過來。”

    毓秀有些躊躇,但還是快步走了過去,“母親。”掃了眼青靈身後的屋門,“那個列陽人……他……”

    青靈牽起兒子的小手,“他不是列陽人。他是你父親。”說著,拉著一臉惶然的毓秀重新進到了屋內。

    短短的兩句話,簡簡單單。

    卻擁有著將人心永遠隔阻在外的力量。

    慕辰望著青靈轉身的那一個背影,隻覺得那一抹緋色與記憶中的許多次,近乎全然地重合在了一起。

    帶著幾許說不出的羞怯,卻又是明明白白的那般喜悅……

    一如很多年前在崇吾甘淵深處,她微紅著臉,輕扭轉身,裙裾飛揚地奔進了光芒炫目的迷穀林中……

    他垂下了眼,習慣性地抬起手,怔視著自己食指上的一圈戒痕,良久地沉默。

    毓秀被母親拉進內室,見洛堯倚在榻上,麵色依舊略顯蒼白,然而精神卻似已恢複了許多。聽到聲響,他徐徐睜開了眼,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凝濯一瞬,溫柔一笑。

    毓秀見狀,卻是將母親的手捏得更緊了些,踟躕著不肯靠近。

    先前青靈撤去結界、將洛堯移入屋內的時候,毓秀便同在場的其他人一樣,察覺到了那列陽王子的容顏驟變。他心中倍感驚異,但畢竟心性沉穩,麵上並未顯露出任何驚惶。直至感覺到慕辰牽著自己的手突然變得冰涼,他方才意識到,似乎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

    再後來,遜過來向慕辰請示,毓秀隱隱聽到他反複提及“世子”二字,心中更是有了猜疑。他斟酌著語氣,向慕辰打聽屋中之人的來曆,卻發覺陛下竟是比自己更為的失魂落魄……

    青靈拽了拽毓秀,見孩子一臉的戒備,遂蹲下身來,耐著性子對他說道:“你父親被列陽王施了咒術,以至於失了記憶、容顏大變。現在他中的咒術已經解了,不會再跟列陽人有什麽關係了。”

    她看了眼洛堯,下意識地彎起嘴角,對毓秀繼續說道:“你以前不是聽人說過,你父親長得和凝煙姑姑有些像,是個很厲害、很聰明的人嗎?”

    毓秀艱難地朝前邁出兩步,鼓起勇氣直視向洛堯的臉,心中情緒萬般翻湧,小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短短的一瞬間,已是足夠讓他在心中做出判斷,然而判斷的結果是一回事,心理上的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扭頭看了眼神情殷切的青靈,又轉回身,動作僵硬地、緩慢而艱難地,朝洛堯行了個大禮。站起身,一直緊抿住的嘴唇張了張、旋即又咬住,然而猛然直身後轉,逃離似的迅速奔了出去。

    青靈愕然變色,跺了下腳想要追出去,卻被洛堯勸止住。

    “別為難他了。”

    洛堯動了動,似想撐起身來。

    青靈連忙上前,扭身坐到榻沿上,將洛堯扶靠到自己身上,沉默了一瞬後道:“他小時候,我也沒能陪著他……他對我,其實也不怎麽親的。”

    洛堯側頭望向青靈,笑道:“還要怎麽親?我哄著他帶我來找你的時候,他可沒忘了先逼著我立下重誓,生怕我會傷了你。”

    他最初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曾將事由經過簡單說了一遍。那時青靈隻知拚了命地救他,一顆心越是高高懸起的同時、越是將情緒控製得死死,生怕自己失控失手,再不敢由著性子發泄。

    眼下再與他四目相望,見那一雙熟悉的琉璃目灼灼地凝視著自己,青靈忽感五味雜陳,咬著唇似怨似艾地睨著他,眼角漸漸溢出淚來,“你這個傻子!瘋子!騙子!你既然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來找我……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偏生要激我拿劍傷你……你難道就不知道,我傷你一分……我……我自己……”

    她說著說著,情緒愈加難控,嘴唇輕顫、神情似悲還痛,驀地將洛堯推回到榻上,自己卻扭過身,捂著臉大哭起來。

    青靈哭得毫無形象,幾近嚎啕。

    失而複得的狂喜,擔憂恐懼的重負,早已將她的最後的一絲理性壓垮。這一刻,她隻想剖開自己的心扉,將這麽多年來苦苦壓抑的悲傷、痛苦、絕望、隱忍,統統化作淚水,盡情地渲泄而出,再無保留!

    洛堯撐起身來,伸手撫上青靈的後背,輕輕地摩挲著。

    此時此刻,他比任何人更懂得她的悲、她的喜。

    漫長的分別,永恒的孤寂與絕望,彷徨迷惘的無助……此生此生,他唯求不會再有,也發誓不會再有。

    洛堯良久無言,自己亦是眼角浸濕,直到青靈終於漸漸止住了哭聲,方才開口笑道:“你還記不記得,我還是昀衍的時候,有天夜裏陪你回崇吾山,不過就是稍微扶了一下你的腰,就被你罵了個半死,還說什麽要拿劍戳我……所以我尋思著,如果自己還是以昀衍的模樣來找你、告訴你我其實是你丈夫,那你說不定一氣之下就拿劍在我身上戳出七八個窟窿來……反正最後都是戳,還不如我先逗逗你,讓你戳得更利索些……”

    青靈聞言扭過頭來,神情似有嗔怒,可一雙淚眼撞上了洛堯含笑噙淚的目光,便再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兩人怔怔對望著,千言萬語,皆是哽在了心頭。

    末了,洛堯伸臂攬過青靈,緊緊擁住。青靈禁不住再度垂下淚來,然而語氣中隻餘脈脈柔情,“你把自己傷成那樣,就不為我想想嗎?要是你真死在了我手上,我真的再活不了了……”

    洛堯闔上眼,嘴唇輕觸著青靈鬢邊新增的幾縷銀絲,滿心的疼惜與愧疚再難遮掩,“是我錯了。隻想著定能靠玄霆之力保住性命……卻沒料到……”

    沒料到她竟然不惜自毀神識,將元神煉化了注入到他的體內……

    原本他封印玄霆入心,便是算準了自己元神隕滅的力量足以同時消融玄霆,從而借機吸收玄霆神力、保住性命,卻不料青靈早先一步,已是以命換命地救下了他的性命。

    青靈感覺到那思念已久的熟悉氣息呼吸於自己耳邊,隻覺得欣悅幸福的幾近恍惚,哪裏又會在乎身體上的那些損傷?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伸臂環住了洛堯的腰、倚到他的懷中,“玄霆的那點神力,最多隻能讓你保住性命罷了。”臉頰輕輕地在他臂彎蹭了蹭,半真半假地說道:“萬一你人是活下來了,可氣血盡失、成了個幹巴巴的醜老頭,那我怎麽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貪戀的就是你的美色。所以我寧可自己辛苦些,也一定要完好無缺地救下你。”

    洛堯牽了牽唇角,似是想笑,喉間卻又哽痛的厲害。

    他將懷中的人兒擁得更緊了些,俯低了首。輕柔纏綿的吻,細細碎碎地落到了她的發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