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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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然閣內外整飭一新,層樓高窗大開,久不入戶的陽光、攜著閣外花園裏的花香,慷慨地傾灑進來。水印廣告測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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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負責照看這處宮樓的侍者與宮女們,自階頂而下,肅然而立,個個垂首摒息,內心卻又禁不住有些暗藏的激動。

    朱雀宮中等級森嚴,留守在這座既無主人、亦無任何用途的惠然閣中當差,無異於畢生埋沒於青瓦殘燈之中,難有平步青雲、出人頭地的一日。

    因此今日逢陛下駕臨,除了從前跟在章莪王後身邊的幾位老宮女以外,其他人心裏都暗暗存了一份期冀,得見顏的同時,或許還能有更大的機遇等待著自己……

    然而帝君拾階而上,麵沉如水、似有怔忡,由始至終都不曾朝任何人看上一眼。

    倒是跟在後麵的太子殿下,略略頓了下腳步,吩咐道:“你們不必守在這裏,都下去吧。”

    最後,隻有管事的那名老宮女,躬身跟在禦駕的後麵,踏入了惠然閣中。

    慕辰在正堂的畫像前停住腳步,抬眼望向畫中女子。

    畫中的章莪王後,五官端美、容貌出塵,身著一襲青色的長裙,氣質稍顯冷漠傲倨,眉宇間有種睥睨下的飛揚。

    毓秀也走了過來,盯著畫像看了會兒,“外祖母和母親,真的很像。”

    曦兒將一路親自捧過來的冰晶爐置好,燃起祭祀時用的爻火,一麵掃了眼畫像,反駁道:“什麽真的很像?依我看,也就隻有五官像罷了。姑母看上去要溫柔的多,人也總是笑眯眯的……”

    她從宮女手中接過跪墊,瞄了眼仍然望著畫像出神的父王,轉頭問毓秀:“要不,太子殿下先來祭拜?”

    數年前,慕辰剛剛昭告下、宣布將毓秀立為朝炎儲君的時候,曦兒完全無法接受。自就對這位表弟積攢出的怨念與嫉妒,在那一瞬間增至極點,一怒之下,她回到符禺山,並放出話來,此生此世都不會再回到淩霄城!

    姑母青靈的離開,王後詩音的幽閉,再接著、母妃安懷羽的病逝……連番變故,讓曦兒早就對朱雀宮裏的生活失去了原有的依賴與寄托。漸長成人的她,愈加努力地尋找著自己在世間的位置,卻總覺得無論在哪個地方,她都仿佛隻是一個多餘無用的人。

    那些真心愛過她、看重過她的人,一個一個都離去了。而剩下和她最親的人,她的父親,似乎永遠都更愛著另外一個孩子。

    曦兒懷著滿腔的怨恨和傷心,在山中閉關不出,下了狠心要與父親斷絕來往。

    直到慕辰親自去了一趟符禺。

    誰也不知道,帝君陛下對女兒了些什麽。但那一日,和曦帝姬隨著禦駕返回朱雀宮,兩眼泛紅、神情悲淒,行事間再沒有了從前的任性浮躁,恍若突然間變了一個人。

    自那以後,她對毓秀漸漸寬容和氣起來,對慕辰,更是十分的體貼孝順,甚至開始擔任起主母之責、親自照料起承極殿的一應起居事宜來……

    毓秀朝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住,對曦兒:“還是王姐先拜吧。今日本是你的生辰,理應事事以你為先。”

    曦兒笑道:“你現在倒越發會話了。”轉頭去看畫像,“我生辰算什麽?今日是滄離大戰五百年祭,事事都隻能以我們的這位祖母為先。當年她為朝炎一戰,力挽狂瀾,為東陸今日和平大統的局麵打下根基,值得全東陸所有的人敬仰欽佩!我待會兒當然是要拜她的,不過你是她的嫡親血脈,她肯定更願意先讓你拜,你就別磨蹭了!”

    毓秀遂也不再推辭,上前跪行祭拜大禮。

    慕辰移步離開,穿過正堂,慢慢走到閣樓裏層的井中。

    井四麵皆由閣樓環繞,雕琢精致的鏤屏、香藤鮮花,庭院中一汪琉璃池,內有錦鯉悠然浮遊。

    管事宮女看了眼正堂中肅容祭拜的太子與帝姬,猶豫片刻,也跟進了井。

    慕辰沉默地佇立了許久,胸口窒悶忽而又起,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幾聲。

    內堂中念誦祭拜祝詞的聲音,立刻停了下來。

    慕辰抑製住咳嗽,問宮女道:“這處井,是章莪王後生前就有的嗎?”

    宮女答道:“回陛下,章莪王後住在宮中的時候,這處井還尚未完工。”頓了頓,“奴婢記得那會兒王後曾過,她很喜歡這樣的建築格局,還夜晚坐在這樣的庭院裏仰頭觀星,就如同置身幽穀之中,自在愜意。所以先帝下旨修建惠然閣之初,章莪王後便親自設計了這一處井。隻可惜……”

    慕辰寂然了片刻,似是喟歎,“是可惜了。”

    老宮女見陛下竟然難得有興致的跟自己交談起來,遂大起膽子,繼續往下聊著,“除了惠然閣裏的這處井,王後還曾過,她很喜歡符禺山中的寒露園。”

    “符禺山?”慕辰似有疑色,“章莪王後去過符禺山的寒露園?”

    “回陛下,”

    宮女算了下時間,“大約就是……滄離大戰的兩年前吧,奴婢親自侍奉著王後去的。那時先帝因為南境的事,專門去符禺山找淩煥上君商議對策,王後就陪著一同去了。奴婢記得,那時寒露園剛剛建成不久,滿園子的花香,隔在幾裏外都能聞到!”

    慕辰亦憶起往事,“那時……我正閉關修煉火蓮訣的最後一重……”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和這位繼母,從未有機會見過麵。

    宮女想了想,“可奴婢倒記得很清楚,那日曾聽見過陛下的簫聲。”

    “那個時候,王後懷上青靈帝姬已經有些時日了,可一直覺察不到胎動。王後表麵上不,可我們這些近身侍奉的奴婢,還是能看得出她很擔心,時常吩咐禦醫送來各種靈藥,可腹中的孩子既不見長、也沒有動靜。

    那日我們到了符禺山的寒露園,風和花香的,王後難得的心情好了些,讓底下伺候的人也跟著高興起來。後來,王後賞完了花,準備要離開的時候,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陣簫聲。在朱雀宮當差有些年頭的人,都很快認出了那簫聲……王後卻不識得,在原地立了好一會兒,問我們知不知道是誰在吹奏。奴婢和其他幾個女官都異口同聲地:‘肯定是大王子!’

    王後又沉默了會兒,抬手撫了下腹部,笑著:‘我女兒,很喜歡他的簫聲呢’。也是到了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那個時候,王後腹中的帝姬,第一次有了胎動。

    奴婢當時還覺得奇怪呢,王後怎麽就知道腹中孩子一定是個女孩?後來想想,章莪氏是帝後裔,或許有些不尋常的能力吧……”

    老宮女還在絮絮叨叨地講著往事,慕辰的視線卻早已飄忽。

    他記起了那日,自己修煉火蓮訣到了最關鍵的一步,反複嚐試卻一直無法突破,心情鬱悶之下走出了閉關的靜室,在胭脂潭畔的楓林中,奏起了紫玉簫。

    那日的氣,正如宮女所,微風和煦、花香陣陣。空的顏色,是明亮的湛藍,陽光躲藏於火紅的楓葉背後,映出斑駁的光影。人在林中,雖與寒露園隔了不短的距離,亦能嗅到風中那濃鬱的薔薇香味。

    他那時,還有些少年心性,一心惦記著早日煉就傾世之才、馳騁沙場,接手父君傳下的職責與榮耀,扞衛朝炎下,建立起一個強大的東陸帝國。

    那樣的年紀,內心難免有些浮躁,難免有些受不了挫折。

    還好那一縷花香,讓他漸漸平複下來,甚至覺得淡淡欣喜、覺得生而在世本就應當含笑麵對種種艱難坎坷。

    他自嘲卻篤定,一瞬間對未來又充滿了熱切的希望。

    隻要不放棄,這世上,又有什麽能算作難事呢?

    他是朝炎慕辰,注定,此生必如這中驕陽一般,掌控地光明、俯瞰浮生下!

    曦兒在內堂長久地不曾聽到父王的聲音,擔心起來,終於忍不住撇下毓秀,悄悄地走到了通往井的廳之中。

    隔著纏繞著香藤的楠木鏤屏,她望向佇立在井中的那道白色身影。

    他背朝著自己,看不到表情,身形還像往常那樣,保留著從前行軍打仗時留下的習慣,腰背挺得很直。

    從她的角度望過去,她的父親,依舊是那麽的俊秀挺拔,勝過了她所認識的任何一名世家子弟。

    可她很清楚,這幾年來父王越來越多的沉默,並非是像旁人猜測的那樣,源於強權在握、冷傲決絕。而是因為,即便隻是短短的幾句話,也足以耗盡他日漸單薄的內息,令他頃刻之間再度遭受赤魂珠的反噬,痛不欲生!

    她很清楚,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曦兒竭力收斂住情緒,綻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來,走向井之中。

    “哇,這裏真好看!宮裏居然還有這麽別致的地方,以前都不知道……”

    慕辰聞聲轉過身來。

    紅裙輕揚的少女,腳步輕盈,唇邊掛著純純的笑意,眼中的神色卻很慧黠。

    夭桃穠李,風流蘊藉。

    那八個字,在他心中輕輕劃過,漾出了一種柔和而玄妙的感覺……

    她走到他身邊,笑盈盈地挽住他的手臂,倚著他、饒有興味地望向琉璃池中暢遊的魚兒。

    他沉默了許久,移開目光,嘴角慢慢牽出輕淺弧度,低低了句:

    “生辰快樂。”青國夭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