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時間重新流動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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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幫我招待客人?”

    竺清月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她搖了搖頭,笑著提醒道:

    “你剛才可是一直在躲著他們哦。”

    母親沒有回應,隻是溫柔地看著女兒。

    不過,無論如何,清月想,媽媽的確是從這個家中走出來了。哪怕隻有一步兩步,哪怕隻是為拜訪者主動開了一次門。

    那個登月的宇航員在走出太空艙的時候曾經說過“這是我的一小步,是人類的一大步”;竺清月則認為,對於她的母親來說,今晚走出家門的那一步,無疑是人生出現重大轉折的征兆:

    媽媽的病情正在逐漸轉好,正在一點點變得能像個正常人那樣生活——

    起初,女人是始終窩在那個黑暗逼仄的臥室裏,足不出戶;後來,她變得能在家裏自由行動,再後來,連女兒不在家照顧的時候都能獨自一人過得很好。

    在這個過程中,竺清月並沒有特地去做什麽。要說她的人生有哪裏發生了改變,那就是遇見了徐向陽和林星潔兩人。

    人生中第一次交到朋友,人生中第一次品嚐戀愛的滋味。

    中間不乏嫉妒、苦澀和煩悶的時候,但縱然是這些負麵情緒,和過往的蒼白人生相比,仍是一種絢爛鮮明的點綴。

    就像在一張空無一物的白板上肆意揮灑顏料,盡情塗抹;

    就像從一生下來就隻吃白米飯、鹽和水煮菜的人,首次在菜肴中享受到調味料的帶來的對舌尖的刺激……

    竺清月的心情與之相近。

    陰鬱的冷色,辛辣與苦澀,這些在旁人的感官中絕稱不上美好的東西,對於初次體驗的人而言卻無異於發現了新大陸。

    在觸碰到的那一瞬間,在她心頭乍然湧現的唯有喜悅,再無其它。

    這股激昂的心情很難向他人傾訴,它足以衝淡任何一種事後的悔恨,且即使是現在,每每當她回想起來的時候,還是會覺得情難自抑。

    ——是因為她的心態在朝著健康的方向轉變,母親的病情才得以好轉?

    ……不,才不會。

    冷靜思考,她的精神狀態和她媽媽的身體狀況,其中當然不可能存在任何直接性的關聯。

    如果說是因為媽媽在看到她心情變好後,她的心態同樣發生了積極的改變……先不說對母親對自己的關注程度有沒有到達那種程度——這種話聽上去就像是她是為了自己的女兒而活一樣——事實上,在過去將近十年的時光裏,為了治好母親身上的病,除去醫院提供的藥物和手術治療外,竺清月早已經嚐試過無數種方法。

    在現代醫學提供正統醫療以外的治療方法,叫作“補充療法”或是“替代療法”,其中包括有深厚文化背景的諸如針灸和放血療法等等,以及……

    精神療法。

    醫生們常常會說要讓病人們盡可能保持一種積極的心態,有利於疾病的治療。

    雖然誰都不清楚這個“有利”能達到哪種程度,但誰都無法否認其效果。

    雜誌上的勵誌故事裏不是常常這樣說嗎?躺在病榻上喪失意識的植物人,在聽到某人的呼喚或是熟悉的歌聲後,竟然就此蘇醒;

    或是本來被醫生下達判斷隻剩下不到一年壽命的人,在家人朋友的陪伴下,卻活了數十年。

    這並非虛構或者誇張,曆史上確實有身患疾病的人們在某種精神性的刺激下,創造連專業人士都會驚歎不已的治療成果的例子。

    這是幼年的她第一次接觸到“奇跡”這個詞時所感受到的語境。

    但是,所謂“奇跡”,在它另一麵的卻是“不可複製”的殘酷,它的真正涵義其實是“幾乎不可能發生”。

    起碼對她的媽媽來說,精神療法毫無作用。

    就算她努力想要逗母親笑,用滑稽的、甚至是欺騙的方式比如撒謊說爸爸要回來了,之後會一直陪著她等等)想要讓女人精神好轉,結果依然沒有任何改變。

    連帶著小女孩付出的努力、和她所承受的一切壓力,都變得毫無意義。

    每當她來到床前,躺在病榻上的幹枯女人,隻會用那雙好似蒙上灰塵的玻璃彈珠的渾濁眼球,靜靜地、靜靜地看著她;然後用粗重的呼吸和激烈的咳嗽,將母女相依為命的每個夜晚都拖延得異常漫長……

    那種死氣沉沉的注視,實在是讓人毛骨悚然。就連竺清月都需要耗費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接受母親身上的改變。

    那麽,母親的病情到底是為什麽會在這個時間點發生好轉呢?

    對於那些病情相對穩定的長期患者來說,他們身上發生改變的理由往往會很複雜,連主治醫生都未必了解全貌。

    比如,長時間與病魔的抗爭,導致免疫機製出現了某種人類尚未知曉的變故……人體就是這般神奇,就連世界上最尖端的醫學科技,和人體內隱藏的奧秘相較起來,亦不過是淺嚐輒止。

    所以,竺清月更願意相信這是一種巧合、一種偶然;

    而她和媽媽二者身上發生改變的時間點的交疊,則是一種預兆——某種精神上的,甚至是宗教式的征兆。

    換言之,這是發生在她身上,獨屬於竺清月這個人的奇跡。

    這就難怪清月會對兩位友人心懷深切感激,尤其是讓迄今為止的變化誕生的源頭、那個最開始推了她和星潔一把的徐向陽。

    竺清月曾經說過徐向陽是“她最尊敬的人”,但用“尊敬”這個詞可能還顯得淺薄了;毋寧說,這是一種崇拜。

    ……

    “你的兩位朋友,我終於見到他們了。”

    媽媽說。

    “嗯。”

    “我不是很喜歡他們。對你來說,他們倆都太危險了。那個男生是你的男朋友?我很不喜歡;還有那個女的,我也不喜歡。”

    連續強調了三次“不喜歡”……

    竺清月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