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螞蟻(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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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世界裏的【南舟】, 自幼生活在一個人情味稍濃的小社會裏。
相較之下,他的共情能力要比“南舟”和{江舫}更強。
雖然南舟沒有詳加說明, 但他知道,此江舫非彼{江舫}。
他的態度像是包容的兄長,猜測到“南舟”的傾向後,也並不用自己的想法裹挾他,隻溫柔道“你是這樣想的,但心裏還有疑惑?”
“南舟”點點頭,碳筆在紙麵上挲挲有聲地勾勒出線條“……這樣,不對。”
【南舟】耐心為他疏導“哪裏不對?”
“南舟”說不好,隻是籠統地覺得悲哀, 心情低落。
他心情不好時, 就會畫畫。
但這明明又是南舟的習慣。
他的心性本來純直,在自我認知被強行撕裂後,也並沒有產生高維人擬想的那種想要掙脫南舟而獨活的。
因為他不會躲, 他隻能懵然無知地承受了心靈上所有的痛苦。
見“南舟”身陷迷茫, 難以自我開解, 【南舟】想了想, 說
“我以前,在一份語文試卷上看到過一個故事。”
“為了抵抗洪水,紅火蟻會抱成團,投向水裏, 尋找一片堅實的好土地。”
“蟻團外層的螞蟻會一層層剝落, 被洪水帶走,但螞蟻仍然在水裏抱成一團,堅決不散,為的是保護最中心的蟻後……”
說到這裏, 【南舟】問“南舟”“故事說到這裏,你告訴我,你現在眼前看到的是什麽?”
……“南舟”看到的是隨冰冷的洪波擴散開來的螞蟻。
黑壓壓的蟻屍漫布水麵,像是一片片醜陋的浮萍,載浮載沉。
聽過“南舟”的描述,【南舟】已然明白他的心結所在。
他並不去質疑保護唯一獲益者“蟻後”的意義。
他在乎的是這個過程中被犧牲掉的人。
【南舟】點一點頭“你未必在乎你自己的生死。但你不希望我們因為你的離開而受傷害。是麽?”
“南舟”默然,隻點了點頭。
【南舟】微歎一聲。
——如果不能利用“南舟”的貪心,就利用“南舟”的善良。
這就是所謂“高維人”的如意算盤嗎?
【南舟】問“你不恨南舟?”
“南舟”搖搖頭,下筆愈促,認真答道“我不知道。”
如果說不恨,他無法解釋這種強烈地想要毀滅自我的衝動來自哪裏。
如果說恨,他不是更應該毫不猶豫地選擇在盒子世界中活下去嗎?
在他內心天人交戰之際,【南舟】說“好了,我沒有其他的問題了。你可以去問問第三個{江舫}的意見,不用在乎我。”
“南舟”聽出了他的意思,停下了畫筆,抬頭望向他“可是,你的【江舫】他——”
“嗯,我是很舍不得舫哥的。”
【南舟】的話音一直懇實溫柔,偏偏在談到【江舫】時飄忽了起來“……可他不知道。”
“我心裏喜歡他。他也不知道。”
“我之前一直有一點希望。謝謝你來告訴我,讓我沒有被人欺騙著做無謂的夢,做到老死。”
【南舟】將自己的畢生遺憾娓娓道來,語調卻並不多麽哀傷悲憤“我好想去看看世界,但世界不願給我看。”
“我不認識那個南舟,但聽你說,他和我們是在幾乎一模一樣的環境中長大的,而且他比我更辛苦,更孤獨。那他能出去,真的是很不容易、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我死在這裏不要緊,要是再拉另一個好不容易逃出去的人墊背,至少我……做不到。”
這番話極盡溫情,讓“南舟”呆愣了很久。
【南舟】也留給了他足夠反芻的時間。
半晌過後,“南舟”勾著頭,輕聲道“你這樣……真的讓我舍不得殺你。”
【南舟】一愣,旋即板起一張麵孔,擺出不討喜的冷臉,認真致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說“你不用管我,想辦法去說服那個{江舫}吧。”
“南舟”把已經完成的一頁素描捧來,放在另一個“南老師”麵前“畫得不好。”
【南舟】低頭望著自己早在鏡中看厭了的麵容,指尖扶上眼角的一滴淚痣,怔忡片刻,抬手輕拍拍“南舟”的臉頰,溫和道“很好了。”
四散的小人偶,也為“南舟”帶回了去往下一個世界的盒子。
“南舟”捧盒在手時,還沒打算打開,就聽耳畔傳來一聲低低的招呼“哎。”
【南舟】說“你先別那麽急著走。我想去舫哥家裏一趟。”
“南舟”“……嗯?”
“舫哥家裏有電視,還有六七盤電視劇的碟片。有個電視劇,我一直沒有看結局。”
【南舟】說“從小到大,我把前三十五集看了一百六十遍,但就是沒有看過大結局。”
“我想給自己留個念想——如果哪天想死,就告訴自己,你還有一集電視劇沒看完呢。”
說著,【南舟】比出了一個“4”的手勢“給我四十分鍾,讓我看完吧。”
末了,他又用冷冷淡淡的腔調開了一個玩笑“說不定,四十分鍾之後,我就後悔了,不放你走了。”
“南舟”何等明·慧。
他哪裏猜不到,【南舟】根本不想讓他去問第三世界的{江舫}的意見。
他和{江舫}打過交道。
這短暫的交往間,【南舟】不難發現{江舫}是個性情偏激的男人。
{江舫}未必能接受他們二人商量出的結果。
四十分鍾過去之後,“南舟”就算去往第三個盒中世界,嚐試說服{江舫}的時間也所剩無幾,最多夠他完成一幅素描。
【南舟】同樣吃準了自己給出的理由相當充分,“南舟”絕不會拒絕。
這“拖”字訣,可以讓“南舟”在理智權衡過後,放棄去說服{江舫}的打算。
……
“南舟”留在了家裏,而【南舟】叩開了【江舫】家的門。
係著圍裙的【江舫】很快從內拉開了門。
他頗意外道“咦,不是說不來了嗎?”
【南舟】答“剛才有一個小朋友來找我,請教畫畫的事情。”
他往屋內看了看“早餐還有我的份嗎?”
“當然。”【江舫】笑容溫煦如陽光,“總有你的一份。”
“我還要看電視劇。”
“好,哪一部?”
說話間,{江舫}已經邁步向屋內走去,準備去熱飯。
獨留在臥室中的“南舟”,從樓上的窗戶裏探出頭來,恰好對上【南舟】的雙眸。
【南舟】輕輕對他一鞠躬,跟著【江舫】的步調,踏入門檻,掩上門扉。
“南舟”斜抱著素描本,在【南舟】的畫像旁添上自己的形影,偶爾望一眼牆上的時鍾。
他在想【南舟】會不會反悔,也在盼著自己反悔。
然而,時間如水。
40分鍾光景轉眼消逝。
日裏的街道靜悄悄的,【江舫】家的門沒有任何要敞開的跡象。
時間已到。
“南舟”掀開了盒子,用把這個世界絞碎的方式,告別了這個世界。
當世界破裂的頃刻,他不由得去想,此時的【南舟】,是在看電視劇的片尾曲,還是握著【江舫】的手,深望向這名永遠無望從他身上得到愛的愛人。
天邊不同的評論次第閃過。
“為什麽不打架呢?老子想再打一架。”
“這是強製播片走劇情嗎?說好的自由世界呢?”
“生死關頭的抉擇,能不殺個你死我活,反倒推來推去的搞謙讓?一點都不符合人性,兄友弟恭的,有什麽意思?”
“南舟”不理會看客的言論,閉上眼睛,身體後仰,放任自己沉入宛如夢境中的一潭黑泉之中。
他直直向後仰落,躺在了一片被月光映得澄然發亮的瓦片上。
圓月在天,光·色流水一樣撲灑在“南舟”麵頰上。
可南舟已經對它所帶來的痛苦無感了。
他隻是靜靜地躺著,直到有人順著陽台邊的屋梯登上了房緣,從簷邊露出頭來,托腮看他,語氣中有一點得意和潛藏其下的安心“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南舟”翻身坐起,說“我答應過你的。”
{江舫}“想得怎麽樣了?”
等待他的是久久的默然。
{江舫}臉上的笑意也一點點隨時間褪去。
最後,他隻等來了一句“我給你畫一張圖吧。”
{江舫}翻身躍上屋頂。
他挾裹的怒氣極盛,三四片瓦片嗆啷啷在他腳下四分五裂了。
他步步向“南舟”逼近,話音裏滿懷陰鷙“這就是你的答案?”
“南舟”“是。我的答案。”
他又平聲詢問“你要不要畫畫像?”
{江舫}的拳頭攥了又鬆,暗暗發狠了好一陣,在腦中勾勒出了用精鋼鐵鐐把“南舟”鎖起來的種種細節。
但他認為,“南舟”敢回來,還敢當麵對自己挑釁,必然是早就做好了應付自己的準備。
貿然動手,於己不利。
他隻好強行按捺下滿腔怒氣,手按住瓦片,盤腿坐下“……畫得好看一點。”
“南舟”點頭“會的。你本來就好看。”
{江舫}冷笑“當然。誰讓我像他?”
“南舟”“可你不是他。”
{江舫}哈了一聲,身體後仰著撐住了瓦麵“我知道,比不過嘛。”
“南舟”“我不是這個意思。”
“南舟”“我的意思是,你們兩個不一樣。沒有誰比誰好。他從來不屬於我,我甚至不能算接觸過他。你對我來說,才是真實存在的。”
{江舫}“……”
這一記直球令他猝不及防,他壓根兒不知道怎樣接話,隻好極盡刻毒之能事,陰森道“油嘴滑舌。我真想把筆捅進你的喉嚨裏。”
“南舟”眨一眨眼睛,反問“你會這麽做嗎?”
{江舫}又是一個倒噎,氣悶地轉過頭去,陰陽道“我哪裏敢。要是強行留你,我也隻能困住你一個晚上。等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你就會扭斷我的脖子。”
“南舟”說“我不會。”
{江舫}“鬼信。”
“南舟”篤定道“你信的。”
{江舫}“……”
“我信有什麽用?記憶裏的那個假人對你來說才更重要。”{江舫}酸溜溜道,“你寧肯留著假的,也不願意創造新的記憶。”
“他也不是假的。”“南舟”反駁,“他一直在。”
{江舫}挖苦他“對你來說不就是假的?你為了一個根本碰不到的人,不要真的在你身邊的人?什麽樣的蠢貨能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不全是因為他。”“南舟”低頭作畫,“還有一部分是因為你。”
{江舫}奇道“……我?”
“你想讓我留下來。所以你跟我分析利弊的時候說過,因為我們能保留全部的記憶,‘就算重置,也是永生’,對不對?”
{江舫}的確說過這話。
“南舟”說“所以,我們要麽永遠隻能短暫擁有幾個小時的自我,要麽在這小鎮裏迎接被強製給予的永生,永遠年輕,也永遠困在牢獄裏。”
“……這才是真正的詛咒,不是嗎。”
{江舫}一時啞然。
他說“那就要用死做終結嗎?真慷慨啊。”
“死不一定是終結,說不定是開始。”“南舟”說,“也許,世界崩潰,就是我們的束縛解除的時候。我們能在另外一個維度,以另外一種形式存活下去。”
{江舫}開懷大笑“小騙子,現在打算騙我乖乖去死了?哪裏來的另一個世界?老實承認吧,你就是還愛那個江舫,你愛到願意為他去死。”
“南舟”不打算否認自己的私心“朋友不就是應該這個樣子的嗎?”
{江舫}“‘朋友’?”
“一種人際交往中的狀態。”“南舟”詳細地為他科普,“你對他有生殖衝動,你想被他撫摸,你願意為他去死。這就是朋友了。”
“如果我始終是現在的我,我沒辦法和其他人做朋友。”“南舟”說,“隻有把我自己徹底打碎,我才能做到。”
{江舫}凝望著“南舟”,眼中席卷著一場風暴,麵上卻是不動聲色。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南舟”也跟著他一起沉默,在紙上細細勾勒出{江舫}的麵容,把他放在了自己和【南舟】之間。
他沒有根據自己記憶中江舫的形貌來畫{江舫}。
{江舫}就隻是{江舫}而已。
他正完善著睫毛處的細節,突然聽到身邊傳來指點聲“哎,‘南舟’,畫個大太陽吧。”
{江舫}舒張開修長的雙腿“反正以後搞不好也沒有日出可看了。”
“南舟”頷首,聽話地在畫麵上添上明亮的光影。
三隻小螞蟻,在畫麵上排排而坐。
他們各自分離許久,最終,還是成功在紙上碰了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