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殺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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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宮八尺山最高處。

    黃鍾宮的鍾呂浩渺聲音傳來,戛然而止,妖宮五宮之中地位最低,自然位置也最低的宮殿便顯得寂靜起來。

    八尺山山巔不再琉璃純淨。

    而是無數烏雲從穹頂四周圍擁而來。

    黑雲壓城城欲摧。

    盤踞在黃鍾宮之上的四座宮殿,此刻在黑雲之下顯得莊重而肅穆。

    那縷鍾音在八尺山巔並沒有消散彌盡,而是低低徘徊著,徘徊著......

    猛然炸響!

    一聲轟隆,如遠空雷霆!

    四宮之中的仙呂宮上空籠罩一團黑暗,黑暗中,一雙眼睛驀地睜開,狹長如刀,燦如流火。

    ......

    ......

    仙呂宮內的琉璃瓷盞碎了一地,九百九十九根白燭,點起渾濁火光,燭火在穿越殿宇之間的狂風之中來回搖曳,卻不肯熄滅。

    妖風灌耳,棋宮僅存的幾位大棋公,也都盡數都去了山門,去阻攔那個不知死活敢隻身殺上棋宮的年輕男人。

    白燭照亮整個大殿,這些燭火已經燃燒了很久的歲月。

    本該燃燒更久的歲月。

    一聲雷霆炸響——

    卻在那雙眸子睜開的一刹那盡數熄滅!

    大殿之中已經多了一個佝僂的人影。

    他微微彎曲著脊背,努力想直起身子,披著寬大的黑袍,站在大殿中央,周圍是一片漆黑,所有的白燭在他周身熄滅,豎直升起的妖煙被狂風吹得灰飛煙滅。

    籠罩在黑袍之下的那個人,準確的說,是那頭妖,緩緩低下了頭,向著大殿高處擺放的一尊妖像緩緩俯首。

    這一低頭,他的黑袍被狂風微微拉扯,露出青色的長發,還有半隻毛發盡脫的聾拉耳朵。

    這是一頭很老的妖怪了,跟隨上一代棋宮老宮主很多年了。

    除了那位戰死在風庭城的仙呂宮老宮主,棋宮的其餘八座座宮殿,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有資格繼承宮主位置的妖怪了。

    所以他的主人,就是八尺山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隻可惜再也不會回來了。

    巴公低下頭,沒有理會八尺山外的風雨飄搖,也不在乎被自家主子曾經稱為提劍天下無敵的那個男人殺上棋宮之後究竟會是怎麽樣的腥風血雨。

    他隻是緩緩跪下,向著那尊龐大妖像,掌心朝天,肅穆禮拜。

    棋宮落魄了很多年了。

    其實算到底,罪人隻有一個。

    而那位老宮主在位的時候,能以一己之力威懾諸敵,棋宮有一位越九品的宗師坐鎮,再加上那位極為護短的性格——

    沒有人會去追究當年致使棋宮落魄的那個罪人。

    巴公就是那個罪人。

    老宮主一心修行。

    所以自己自然就掌握了棋宮最大的權柄。

    在八大國期間,自己逐出了八尺山上最有潛力的一群妖怪,使得棋宮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處在整片中原最尷尬最可憐的卑微位置。

    因為老宮主,所以沒有人能動得了他。

    而如今老宮主去了。

    巴公默默跪在那尊朱雀妖像之前,麵無表情,心裏平靜想著自己大概過不了多久就能夠下去陪著那位主子了。

    紫袍大國師曾經戲謔說過棋宮如今的窘境,全是由於某個“狗眼看妖低”的妖怪所至。巴公眼觀鼻鼻觀心,自嘲笑了笑。

    這個言論早就傳開了,他的確是一條狗,妖身就是一條狗,即便跟隨老宮主,化人身之後也特地保留了半隻狗耳朵。

    巴公從來不在乎這些。

    他是棋宮那位老宮主的唯一忠犬,也是八尺山上的一條瘋狗。

    那尊朱雀妖像的雕塑開始崩裂,纖毫畢現的妖身開始綻放出細微的崩裂瑕疵,那雙狹長朱雀眸子裏猶如燃起一團火焰。

    滔天的妖氣開始從朱雀妖像的瑕疵裏滲出,遮掩不住,瞬息衝開,湧出整座仙呂宮大殿。

    巴公跪在地上。

    一個冷淡的聲音問道:“逐妖的事情,就是你幹的?”

    他聲音沙啞道:“是。”

    那個聲線明顯屬於女人的慵懶聲音輕聲道:“棋宮規矩你應該知道的,犯下如此滔天大禍,就算那個老家夥還沒死在風庭城,也保不住你。”

    巴公聲音依舊平靜:“是。”

    所以......”

    女人平靜問道:“你還跪在這裏幹什麽?還等著我出世之後親手去殺你?”

    跪在地上的那個蒼老妖怪跪在地上,掌心朝天,顫聲說道:“巴公自知萬死難咎,此生唯有一願,隻求大聖您能不吝成全。”

    那個躲在朱雀妖像胎中孕育妖氣的女人懶得去聽,不耐煩道:“閉嘴,趕緊滾。有多遠滾多遠。”

    跪在地上的那頭老妖突然抬起頭,直愣愣望向那尊朱雀妖像。

    他自嘲笑了笑,接著喃喃說道:“本以為終其一生,不過一頭人人辱罵踐踏的卑微畜生,若不是遇上了主子,咱家便開不了靈智,得不了權勢,成就不了修行,哪裏能到如今的地步?”

    主子把咱家帶上了八尺山,咱家便是主子一人的狗。咱家不懂道理,即便是修行到如今,也隻是怕主子一個人孤單,能多修行一些日子,主子便多一日能有個伴,不曾想主子先去了。”

    這些年來,巴公隻明白了一個道理:主子讓我咬誰,就算崩壞了牙,我也絕不鬆口。”

    朱雀妖像胎中的女子冷笑說道:“好一條感人至深的老狗,為什麽偏偏要去學那些人類裏最令人作嘔的閹人說話?”

    巴公輕笑說道:“主子不開心,就是咱家的過錯,所以主子愛聽咱家說什麽,咱家就說什麽。”

    朱雀胎中的那個女子沉默了。

    她自然知道那位宮主,與靠著血脈天賦成就妖聖的那些妖怪不同,體內的妖血稀薄得可憐,而在人類世界不知道遭受了多少辱罵,才得到了一朝登天的大機緣大造化。

    換句話說,上一位仙呂宮主,若論出身,根本就是個不入流的卑微小妖,十八輩子也登不上八尺山。

    那位仙呂宮主,雖未妖身,卻對妖多是冷漠,反而可能是當初得到的造化原因,對人類青睞有加。

    這頭追隨仙呂宮主極久的老狗,一口一個“咱家”,盛滿了人類世界權宦閹人的模樣,多半是與此有關。

    那個跪在地上的老妖激動顫聲說道:“主子殺盡諸敵之後,終於登頂仙呂宮主,從此八尺山再也沒有妖敢二話。”

    主子潛心修行隻求大道,可是咱家......”

    咱家怎麽能忘?”

    巴公展顏笑了:“若不是主子不想再追究下去,咱家恨不得把那些自詡妖中貴族的妖怪都殺盡了,而不是拿‘血統低劣’的借口貶黜棋宮之外。”

    咱家隻想著為主子盡一份力。”

    巴公低下頭,笑著流淚,“就算死又怎麽樣?棋宮毀在咱家手裏,又怎麽樣?”

    朱雀妖胎之中孕育的那個女子沉默聽完了一席話。

    她冷冰冰說道:“老狗,說完了?”

    棋宮山外有人以劍叩山門,我願一死阻之,拖到大聖出關。”巴公閉上眼,死心一般輕聲道:“但求死後,能得大聖出手,與主子葬在一處。”

    女子隻是冷笑一聲:“滾。”

    雷霆炸響——

    妖氣衝滿大殿。

    九百九十九根白燭重新複燃。

    隻是那個跪在仙呂宮正殿之中的那隻黑袍犬妖,已經不見蹤影。

    ......

    ......

    提劍。

    出劍。

    劍斷。

    風雪飄搖,八尺山山門之處一片腥紅。

    最先得了命令趕來八尺山山底阻攔李長歌的群妖,隻是一群烏合之眾。

    劍氣浩瀚如同星河,一劍斬斷黃鍾宮鍾聲的那個男人,在漫天風雪之中,沒有一人看清了他出劍的動作。

    卻清晰聽到了劍斷的聲音。

    除此以外,再也沒其他的聲音。

    棋宮是世上最大的妖族修行聖地。

    今日也是世上流出妖血最多的修行聖地。

    病怏怏男人輕輕咳嗽一聲,丟去手中斷劍,目光微微抬起。

    八尺山,山高八尺。

    一尺一登天。

    所以那座山乃是真正的高聳入雲。

    若單純隻論高度,即便那座巍峨冠絕北原的龍脊大雪山,亦是有所不及。

    李長歌知道,自己再接著登山,便會有數之不清的妖,可能是這個世上全部的大妖,他們會從山巔一股腦衝下,拚命向著自己劍尖撞去,即便身死道消,即便不得超生。

    可他依舊要登山。

    哪怕自己已經沒有了劍。

    李長歌自顧自笑了笑,有些艱難舉步,踏過遍地屍體。

    他突然停住腳步。

    風雪銀城大師兄望向自己身邊奄奄一息的那頭魁梧巨獸,笑道:“還沒死呢?”

    玄武的眼神一片驚悚,連嘶吼聲音都發不出,眼中那個男人已經伸出了五指。

    李長歌伸出五指,攥住玄武麵頰之上的一根倒刺,深呼吸一口氣。

    那頭玄武被人拖行上山。

    八尺山,一尺一登天。

    這一日,一個身上無劍的年輕男人隻身登山。

    第一尺殺妖一千。

    第二尺兩千。

    血色滿北原,劍氣衝雲霄。

    這些拚了命拿一身修為去攔路填海眼的妖怪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這個男人身上一柄劍也沒有,卻可以一路殺將過來不曾有絲毫停頓?

    那個男人麵帶笑容。

    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殺瘋了。

    滔天劍氣從他身上迸發,接著碾碎一切攔路之物。

    仿佛他本身就是一柄世間最強之劍。

    李長歌身後是一條貫穿千米綿連不斷的血線,從山腳蜿蜒而上。

    一條直線。

    殺瘋了。

    真的殺瘋了。

    這個人就是一個殺胚。

    之後再無妖敢攔路。

    登山八尺,一步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