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嫁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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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吞衣峽遠方高嶺之處。

    燕白樓緩緩收起長弓,將第三隻萃毒金花箭收入背後箭囊裏,望著遠方那道跪倒在地的身影。

    噗通。

    噗通。

    心髒跳動的聲音很大,難以遮掩。

    燕白樓確認是自己殺了齊梁的二殿下。

    他用力抿了抿幹枯的嘴唇,努力讓自己的心跳聲音平複下來。

    “我是為了銀城為了城主大人。”

    這位西關壁壘總督,拿著隻有自己能夠聽聞的聲音不斷喃喃,不斷提醒自己。

    這一切都是為了銀城。

    大雨磅礴,雷光照耀出他極為蒼白的麵容。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一箭射出去,會導致什麽樣的後果。

    他也知道城主大人,是一定要看到這一幕的。

    隻可惜陳萬卷沒有親手殺死蕭布衣,而隻能由自己補上那一箭。

    連珠箭。

    前後兩隻金花箭全都淬了毒。

    為了確保能夠命中,燕白樓甚至動用了全身的元力,而滿弓射出這前後兩箭,幾乎抽空了他九品境界的元力,導致他如今體力甚至有些透支。

    即便這樣,居然也被那個人躲掉了第一隻箭。

    燕白樓深吸一口氣。

    他看到鍾家男人幾乎是瞬移一般帶著陳萬卷離開了吞衣峽。

    這便意味著齊梁的那位小殿下失去了宗師的鉗製。

    燕白樓知道那個男人的恐怖之處,今日北魏若非是鍾玉聖親自來吞衣峽,根本不可能牽製住這個兩道天相的妖孽級別年輕天才。

    燕白樓深吸一口氣,低伏身子,拚命催促胯下的黑馬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怕死。

    怕得要死。

    小殿下若是追上來,隻需要一劍,就可以了結自己的性命。

    好在那個黑袍男人似乎並沒有追上來的念頭。

    視力極好的燕白樓瞥見了那襲黑袍跪在了布衣男人身邊。

    哭喊聲音被雨水聲音淹沒。

    燕白樓隻想逃,逃回縹緲坡。

    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胯下黑馬猛然一聲嘶鳴,將他狠狠擲飛出去。

    燕白樓被甩飛而出,跌在地上滑出十幾丈。

    跌到了一道身影的腳前。

    那是一雙白靴,沾染了些許泥濘。

    白靴的主人,籠罩在一身寬大的麻袍裏,大雨傾盆,雷光閃耀,天地無音。

    刹那映照出一張白貓麵具。

    燕白樓瞳孔微縮,喉嚨裏嗬嗬作響。

    他下意識想後退。

    卻撞在了另外一道身影腳下。

    那個女子麵無表情,刻著居士二字的古玉腰牌搖晃一下。

    易小安此刻的麵色比天色要難看的多。

    燕白樓當然知道這個女人是當今世上唯一的佛門女子客卿,不僅僅站在齊梁立場,也是個極難招惹的貨色。

    他將頭扭向了魏靈衫。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拚命在組織著腦海裏零碎的語言。

    對對了!

    他是奉城主之命的!

    城主是那位郡主大人的師父!

    所以郡主大人沒有理由殺自己的!

    燕白樓剛想開口。

    麵前有劍光一閃而過——

    比雷霆還要快。

    魏靈衫極為幹脆利落的收劍,白貓麵具下看不清表情。

    她當然知道燕白樓想說什麽。隻可惜她不會給燕白樓這個機會。

    不是因為其他,隻是因為魏靈衫不想讓這個男人在世上多活一秒鍾。

    郡主大人默默拎起燕白樓的頭顱,一圈血線極為幹淨切割開來,這個男人死之前的惶恐曆曆在目。

    魏靈衫聲音有些苦澀,說道:“我拎著他的人頭,替北魏去向易瀟賠罪。”

    易小安沉默了。

    過了許久,她搖了搖頭,問道:“能改變什麽嗎?”

    魏靈衫和易小安趕到吞衣峽的時候,這一切已經成為了定局。

    大稷山脈之時,蕭布衣的氣息雖然微弱,可依舊能夠感受到點點星火。

    那是大雨澆不滅,黑夜抹不去的火焰。

    如今熄了。

    人死如燈滅,這盞燈是點不燃的。

    魏靈衫抿了抿嘴唇,憔悴說道:“蕭布衣的生機在不停外泄,易瀟的天相能減緩生機的流失速度。”

    “是。”

    “能拖多久?”

    “半柱香?一炷香?”

    “之後呢?”

    易小安聲音沙啞說道:“郡主大人,少假仁假義的故作慈悲了。你在乎的哪裏是蕭布衣的生死?無非是擔心齊梁跟北魏開戰罷了。”

    魏靈衫沉默了。

    易小安有些難過的笑了笑,說道:“我哥自然會去替蕭布衣續命,能延緩一刻便是一刻,但吞衣峽發生了這種事情,你還想著避免這一場戰爭?”

    魏靈衫依舊很冷靜。

    她幽幽說道:“你說我故作慈悲,假仁假義,這些都無所謂。我們立場不同,看到的東西也不同。齊梁北魏開戰,得利的隻有西夏。”

    “所以呢?”

    易小安冷笑道:“你口口聲聲說的那些大道理,愛也好,喜歡也好,我一個也聽不懂。我隻知道,愛是沒有立場的,不分國界的,為什麽他能拔劍,你卻偏偏要按下他的劍,為什麽那腔血是熱的,你偏偏要讓他涼下來?”

    魏靈衫不想說話。

    她隻是拎著燕白樓的頭顱繼續前進。

    易小安跟在她身後,眉尖帶怒,說道:“你說話啊!怎麽不說話了!”

    郡主大人一路沉默,越過高嶺。

    她看見那個黑袍男人跪在蕭布衣身邊,拚命搖晃著蕭布衣的肩膀,拚命在大雨之中喊著什麽。

    “醒醒!”

    “醒醒啊!”

    隻可惜一個人是永遠喊不醒一個死人的。

    蕭布衣還沒有死,但他很快就要死了,身體的血液流失了七成,意識縹緲遊離在天際。

    甚至連那份與性命束縛在一起的儒術傳承,都已經被不可言的因果牽引到了陳萬卷的身上。

    或許是察覺到布衣男人身上溫度低的可怕,小殿下脫下自己的黑袍,細心替蕭布衣拔去箭鏃,緊接著裹住了蕭布衣的身軀。

    易瀟深吸一口氣,抱住蕭布衣,跌跌撞撞站起身子,向著吞衣峽外走去。

    魏靈衫白貓麵具下看不真切表情,她拎著燕白樓的頭顱,沒有奔跑,隻是拿著比易瀟稍快的速度走在小殿下身後不遠處。

    易瀟從始至終沒有回過一次頭。

    哪怕他知道魏靈衫就在背後。

    他將所有的元力都從株蓮相的蓮池之中釋放而出,去堵住蕭布衣的傷口,去延緩蕭布衣的生機流失。

    就在吞衣峽的峽口。

    他突然頓住腳步。

    小殿下依舊沒有回頭,他隻是低聲說道:“謝謝你殺了他。”魏靈衫下意識攥了攥握緊燕白樓頭顱發絲的那隻手。

    她三步並兩步趕上了易瀟,站在了小殿下的對立麵,然後伸出那隻手。

    哐當一聲人頭落地。

    易瀟連看也沒有看一眼。

    小殿下隻是抱緊蕭布衣的身子,輕聲說道:“我看到了。”

    魏靈衫丟下那顆頭顱之後就讓開了路。

    這裏是吞衣峽的盡頭,而走出吞衣峽之後,就是西渡口。

    就在腳下這條路的盡頭,是連接南北的淇江。

    如果不出意料,西渡口那裏會有一艘龍船。

    一艘歸家的龍船。

    魏靈衫輕輕說道:“回家吧,我送你。”

    易瀟抱著蕭布衣,走出吞衣峽。

    峽口外是黑壓壓數之不清的十六字營黑甲。

    黑甲倒映雷霆銀光,煞是滲人。

    站在易瀟身邊的魏靈衫深吸一口氣,掀開黑色麻袍,還有那張慘白的白貓麵具,露出自己藏在麵具下的麵容。

    於是所有人都沉默了。

    魏靈衫走在易瀟身邊。

    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一步。

    十六字營的黑甲數量極多,此刻緩緩挪動,為他們讓開了一條道路。

    一條很長很長的道路。

    這條路的盡頭,就是西渡口。

    站在渡口那邊的西關大人物盡皆穿著一身白色。

    此刻在大雨之中顯得肅穆而悲傷。

    他們的目光穿透大雨望來,想望清楚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麽。

    但當他們望清楚之後,便隻能更加沉默。

    桓圖窮和天狼王同樣沉默望著吞衣峽峽口外走出的兩道身影。

    對於修行者而言,肉眼沒有感應更加好用。

    而他們早就感應到了那個布衣男人消失離去的生機。

    不願相信。

    不敢相信。

    但肉眼也看見了,便隻能相信。

    西關所有的大人物都集體沉默了,十六字營的黑甲更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但幾乎所有的視線都聚焦到了小殿下身上。

    準確的說,是他懷中抱著的布衣男人。

    易瀟抱著蕭布衣,抿緊嘴唇,木然抬起頭來,株蓮相金燦的瞳孔望向遠方的霧氣。

    雨霧彌漫,遮住所有的視線。

    但株蓮相卻看得很真切。

    那裏果然停著一艘巨大的龍船。

    歸家的船。

    龍船上盤坐著一個熟悉的男人,他披著重甲,雙手按在膝上,身後紅巾肆意飄搖,麵色莊重而嚴肅。

    龍船上還有一個女子懶洋洋趴在欄杆上,此刻陡然醒神。

    那是一個紅妝女子。

    那個紅妝女子看不清霧外麵那邊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麽,她隻能看見所有的黑甲都開始挪動,讓出了一條道路。

    她以為自己終於等到了那個人回來。

    於是她笑了。

    很開心的笑了。

    那個女子笑起來真的很美。

    披冠戴霞,大紅嫁衣。

    她一直是很溫柔很溫和地在笑。

    可是看到那個布衣男人被小殿下抱著走出吞衣峽,走出雨霧之後,她鼻子突然酸了一下。

    像是心底被一把劍刺穿。

    然後狠狠拔出,帶出無情的鮮血。

    然後她笑得捧腹,笑得彎腰,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眼淚都出來了。

    接著哭成了一個淚人。

    (感謝打賞,今晚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