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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至下邳,道旁有一絕大廣場,場中之兵正在進行操練,士氣高昂,器械鮮明。主其事者,乃一青年將軍,身材細長,眉清目秀,狀若美女;麾下兵士,統用青巾包頭,不是秦軍模樣,料知他不是草寇便是反秦義軍。青年將軍見劉邦龜背鬥胸,長頸龍須,儀表堂堂,拱手施禮:“末將姓張,名良,字子房,請問將軍高名上姓?”
    劉邦徐徐答道:“在下姓劉,名邦,小名一個季字。”
    聞聽“劉邦”二字,張良且驚且喜,將劉邦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遍,心中暗道,我師所言不差,他確實是一副帝王之相,隻是,我已發過重誓,要光複韓國……劉邦見他久默無語,一臉笑容道:“張將軍因何聽了在下之言,忽然低頭不語,難道在下與汝有仇不成?”
    張良忙抬頭回道:“非也。看到尊下,末將想起一人。”
    劉邦道:“誰?”
    “我的恩師。”
    “將軍恩師高名上姓?”
    張良搖首回答:“末將不知。”
    劉邦忒兒一聲笑道:“這就奇了,哪有當學生的不知先生名諱的道理?”
    張良一臉真誠地回道:“末將真的不知先生的高名。”
    遂將如何謀殺秦始皇,如何避禍下邳,如何得遇老丈,如何拜師等一五一十講述一遍。但將老丈要他輔佐劉邦,以及玉佩之事一概隱去。
    劉邦笑問道:“將軍之師,莫不是一個長須飄胸、鶴發童顏的老丈?”
    張良略感驚訝道:“正是!”
    劉邦又道:“穿著一身粗布衣裳,手持一根藤子拐杖?”
    張良愈發吃驚:“正是這樣!哎,末將之師身穿何服,您如何知道?”
    劉邦打趣道:“我會算。”
    “你會算?……”
    張良忽然想起,恩師曾一再要我輔佐劉邦,並且說他已應允劉邦,代他覓一軍師,可見他倆早就相識。遂嘿嘿一笑說道:“你別蒙我,我那恩師,也曾有恩於您,他不隻為您看過相,還為您改過墳地……”
    劉邦哈哈一笑道:“咱越說越近,衝著將軍恩師之麵,在下不走了。在下不隻不走,還要向你討口美酒喝呢!”
    張良見他如此豁達,頓生敬慕之情,笑著回道:“一大早,窗外的喜鵲喳喳地叫個不停,我就知有貴客光臨,特備了幾壇美酒相迎。”
    劉邦笑說道:“俗話說得好,‘一人動嘴,十人口酸’。”
    他回手一指:“你看,在下這幫兄弟,有一千多人,個個都是酒鬼,幾壇酒,怕是還不夠他們沾沾嘴唇呢!”
    張良道:“這個您不必擔心,偌大一個下邳城,還沒有您和弟兄們的酒喝?走,隨末將去營中略坐片刻。”這一坐便是一天,二人越喝,興致越濃,越談越是投機。通過這次長談,劉邦方才知道,始皇駕崩之後,張良與項伯正要召集人馬,舉兵反秦,一場瘟疫把張良擊倒,這一病便是半年。項伯倒也義氣,日夜守在床頭,端屎端尿,直到項梁在會稽起兵,三次遣人召他共商反秦大計,項伯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活該張良倒黴,病好之後,未及舉事,來了一位新邳令,不知從何處得了消息,硬說張良便是姬亮,抓進大牢。幸虧有一良仆,也幸虧張良囊中豐厚,坐了半年牢被無罪釋放。出獄之後,張良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廣散家財,召集人馬,得眾八十餘人,夜襲縣署,殺了縣令……
    等張良把話打住,劉邦關切地問道:“將軍旗開得勝,可喜可賀,下一步作何打算,可否見告?”
    張良道:“小弟的誌向是複國,世世代代永做韓臣。但憑小弟手中這五百號人馬,自保尚且不足,如何複得了國?有鑒於此,小弟想去投奔秦嘉,借嘉之力,殺回鄭城,光複韓國。”
    劉邦擊掌說道:“好,英雄所見略同。在下……不,愚兄這次東行,投的正是秦嘉,你我不妨合兵一處,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張良朗聲答道:“此見正合小弟之意,幹杯!”
    咣咣咣,二人連碰三杯。是夜,二人同榻而眠,先是談些時局,繼之又談兵機,你問我答,我問你答,不知不覺,天已破曉。
    良喟然歎道:“沛公智識,定由天授,我所述說,統是《太公兵法》,別人不曉,為何沛公能神悟呢!”對邦敬慕有加,不敢以小弟自居,改稱沛公了。
    劉邦亦歎道:“十數年來,我所見過的英雄謀士多如牛毛,其見識、才思、智謀、兵機,無一出先生之上者。”不敢以愚兄自居,改稱先生了。
    這一改口,張良大為感動,正欲出示那塊繪有文曲星君的玉佩,忽又轉過一念:不行,報仇要緊,複韓要緊,我若將玉佩一出,沛公豈肯放我去他處。如此一來,複韓便成泡影,百年之後,先父先祖,問起我複韓之事,我將何以回答?玉佩雖未曾出示,但卻跟定了劉邦,被劉邦委為廄將,負責兵馬事宜。二人食則同案,寢則同榻,連盧綰都有些嫉恨了。這一日,軍至一個小鎮,盧綰飛馬來報:“秦嘉、景駒皆為人所殺!”
    劉邦且驚且氣,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哽聲說道:“俚語有諺,‘人走背運,喝口涼水也塞牙’。我的運怎麽這麽背呢?想投誰,誰就出事!”
    張良勸道:“沛公不必悲傷,那秦嘉既為楚臣,卻追殺楚王之令尹,分明也不是一個正經貨色,殺了他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關鍵是,他是被何人所殺,殺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經他這麽一說,劉邦忙將眼淚拭去,頷首說道:“先生所言極是,能夠殺了秦嘉和景駒,想來也不是一個凡人,應該問他一問。”盧綰接言道:“殺死秦嘉之人,確也不是一個凡人。”
    劉邦道:“誰?”
    “項梁!”
    “項梁?”劉邦一臉驚訝道。
    同是反秦義軍,且是,項梁舉義之後,一直盤踞會稽,未曾向外擴張一次,為什麽突然向秦嘉、景駒發難呢?
    盧綰道:“這事還得由叔孫通說起。叔孫通和孔鮒私交甚篤,見其死於秦嘉之手,又氣又憤,欲要為孔鮒報仇,勢力不及。又恰逢楚王遇難,恰巧章邯遣師進攻廣陵。他便對召平說道,憑你我之力,廣陵難保,倒不如渡江東去,偽稱楚王尚在,要項梁去攻秦嘉,梁必聽命。這樣一來,既可報孔鮒之仇,又可步出困境,一舉兩得。望召公三思。召平連道,此計甚善。遂率軍東去,矯命拜項梁為上柱國,且傳語道:“江東已定,請即西向擊嘉,擊秦!”
    梁信以為真,就帶了八千子弟,逾江攻嘉,行至東陽,出書招降陳嬰,得兩萬餘人。繼而又得黥布、呂臣,又得三萬餘人。於是,項梁屬下的兵士有六七萬人,至於戰將,除項羽、季布、鍾離昧、周殷、周蘭、宋義、武涉、丁公、桓楚、龍且、虞子期、利己、黥布、呂臣、項伯、陳嬰之外,尚有一個項莊、項佗、項聲、項襄,統乃項梁族侄。
    這十幾員大將,六七萬兵馬,一股腦兒壓到郯城,秦嘉如何抵擋得住?連戰連敗,被黥布一槊取了性命。景駒雖逃出城去,卻死於亂兵之手。”
    聽盧綰這麽一說,劉邦第一個反應,便是投項梁去:“項氏世為楚將,素有威名,項梁叔侄,又是英武絕倫,不愧將種,我若向他借兵,萬無不允之理!”
    張良頷首稱是,沛公當即催動兵馬,徑奔郯城。果如劉邦所料,那項梁見劉邦麵貌不俗,又有一個張良相隨,且那張良還是項伯的恩人呢!二話沒說,借給劉邦兵士五千,戰將三員:項佗、丁公和虞子期。加之劉邦、張良的兵士,擁眾達七千餘人,浩浩蕩蕩殺回豐邑。
    雍齒見劉邦勢大,不戰而逃,投奔魏國去了。沛公躍馬進入豐邑,傳集父老子弟,訓責一番。
    眾人統皆謝過,乃不複與較,但改豐邑為豐縣,築城設堡,並向項梁告捷,送還項軍。劉邦旋接項梁來書,特邀他至薛城商議另立楚王之事。問及下書人,方知自劉邦離開郯城後,項梁揮師擊彭(城)擊薛(城),一舉而下,遂移軍薛城。與此同時,項羽受命攻襄(城),遇到頑強抵抗,城克後盡屠城中之人,雞犬不留。聽了下書人之言,劉邦許久無語。赴郯借兵之時,項羽因公外出,未曾謀麵。隻聽人言,他力可扛鼎,氣可拔山,似此等英武之人,千載難遇。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然這般殘暴!張良命隨侍之人將下書之人引進館驛,盛宴款待。
    而後,張良笑對劉邦問道:“沛公莫不是在為項羽屠城一事而心懷憂愁?”
    劉邦歎道:“秦始皇戰敗六國,一匡天下,論智見謀略和武功,三皇五帝不及,隻因存了個殘暴之心,屍骨未寒,義軍驟起,千辛萬苦掙來的一個偌大江山,眼看就要落到他人之手。項羽小小年紀,一出師便盡屠襄城之人,其殘其暴,較始皇尤甚,怕是難成大事呢!”
    張良哈哈大笑道:“沛公見識,向來是高人一籌。項羽屠城一事,您應該感到高興才是,怎的如此想不開,實在讓人費解!”
    劉邦又是一聲歎息:“莫說一個成人,就是一個嬰兒,娘為生他,受盡十月懷胎及分娩的諸般痛苦,方才呱呱墜地,容易嗎?至於一個成人,父母將他撫養成人,又要費去多少心血和銀糧?豈能說殺就殺,且一殺便是成千上萬,這有什麽值得高興呢?先生說我費解,我還覺著先生費解呢!”
    張良也不和他辯解,連道:“好好好,您不應該高興,您應該哭。但我問您,誠如您言,項羽成了大事,您怎麽辦?”
    劉邦愣了一愣,是啊,項羽若是成了大事,我怎麽辦?人都說我有帝王之相,相從之人,也認為我有帝王之相,才願意跟著我南征北戰,赴湯蹈火,等我為帝為王之後,好共享榮華富貴。若讓項羽成了大事,為王為帝,我隻有老死豐邑,抑或是向項羽俯首稱臣了。我若是一稱臣,相從之人怎麽辦?我怎麽如此糊塗!他長身而起,向張良深作一揖:“多謝先生提醒!”
    張良忙起身還了一禮:“沛公不必如此客氣,請坐下,我還有話要說。”
    待劉邦落座後,張良方才說道:“對於項羽屠城一事,您不隻要感到高興,還要設法討好項羽。項羽這一次屠城,必將受到眾人的指責和非議,壓力一定很大。您要多多恭維他,大談屠城之利,挑動他的狂妄之心。他殺人越多,您距離皇帝寶座就會越近。”
    劉邦連連頷首道:“多謝先生賜教,我一定謹記在心,遵囑而行。”
    果如張良所言,項羽屠襄歸來,自以為立下了不世之功,趾高氣揚。孰料,眾將吏見了他,竟無一人向他慶賀,反倒有些敬而遠之,甚而當麵指責,就連視如生父的項梁也說他過於殘暴。他覺著委屈,又無處傾訴。唯有劉邦,大讚其為,說自楚王起兵以來,凡義軍與秦廷的國軍接仗,從未有過勝績,這是唯一一次,大長了義軍的威風。他還說是那城屠得也好,你襄城原為魏地,秦滅爾之國,屠爾之民,爾不思報仇,反而助紂為虐,如此不忠不義之人,留之何用?且是,項將軍首次帶兵征戰,不屠城何以立威?帶兵之要,貴在立威,司馬穰苴為立威斬了王之使者,孫武為立威斬了王之愛妃,白起為立威坑殺趙卒四十萬。此三人者,皆為前朝名將也。他們可為之事,將軍為甚不可為?
    劉邦一席話,說得項羽心中熱乎乎的,滿麵感激地說道:“知我者,沛公也!”
    劉邦搖首說道:“什麽沛公?那是我自己給自己一個胡亂的封號,將軍若是不覺著在下出身於鄉村僻野,在下想攀一個高枝,與將軍結為異姓兄弟,不知將軍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