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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頭一回見到他,是在半邊樓。

    那天,她和二哥吵架偷跑出去,滿肚子的悶氣,不知怎麽走到了一處酒肆,而他就站在櫃台裏麵,對著滿堂的客人唾沫橫飛的說書。別處的茶樓酒肆都是亂轟轟的一片,這裏卻不同,所有的客人都出神的望著他,屏息靜氣,生怕漏聽了一個字的模樣。

    她好奇的往他那裏望過去,雖然隻是一副普通的麵容,可配上他聲情並茂的故事,顯得格外神采飛揚。她伸手拽了拽頭上的帷帽將自己嚴嚴實實的遮住,不顧婢女的阻攔,進去找了個無人注意的角落坐下。

    書生千金,花前月下之類的戲文她也偷偷看過幾回,那些鏡花水月的緣分,美則美矣,結局卻大多悲淒,她看了總是很難受,所以隻幾次便刻意不再去留意這些。隻是他說的書,不一樣,很特別。她說不清是哪裏特別,隻是覺得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入了她的耳朵,在她腦海中形成了一個故事。

    她忍不住出聲喝彩叫好,卻引來其他客人的不滿,帷帽下的她滿臉通紅,提起裙子便逃也似的飛奔出了半邊樓。感覺他的目光在她背上轉了轉,她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

    那隻是一個陌生人而已,她何必那麽在乎,她跑到無人的角落時這樣想到。

    隻是,在那之後,一有機會她就想來半邊看一看,可並不是每次都能見到他。能見到的時候,她一連好幾天心情都是頂好的。她以為自己是因為他的故事高興,可後來時間一長,她才知道,即便他不說書,她看著他也覺得很高興。

    再往後,她知道了他叫向九,便暗暗猜測他的來曆,猜測他是否如故事中的俠中之俠一般,在某一處排行第九?她還曾偷偷想過,什麽時候自己能成為她故事中的人物,那可真是幸運。

    她看著他時而揮動的手,那樣幹淨的手,修長的手,對比了一下自己的,隻覺得自己染了丹寇的指甲真是俗氣。

    半邊樓的生意越來越來好,客人來來往往,讓他不能順利注意到她。她很苦惱,她想結識他,離他更近些,心中無數次的想象著兩人相識的情景,想象著他第一句話會對她說什麽?或者,她應該先跟他打個招呼?

    可是說什麽呢?

    你今天說書嗎?不行,這樣太隨意了。

    或者,她可以問。我們是不是見過?不行,這樣他會不會認為她太不矜持了?

    也許她可以這樣問,你為什麽要說書,是因為喜歡嗎,是不是有什麽困難,缺銀子?我幫你吧?不行不行!她拚命搖頭。這豈不是會傷了他的臉麵,好像她在擺千金小姐的架子似的,他與她的距離隻會被拉的更遠。

    就在她無比糾結憂愁的時候,機會竟然貿貿然的來了。

    那天,她與阿慈約好了在半邊樓見麵,剛邁進門,他便火急火燎的從後麵趕進來,對她說:讓一讓。哦,這興許不能算是對她說,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前麵是誰,就一躍上了二樓。

    隻是,這句讓一讓,還是讓她的心涼了半截。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讓一讓。

    她深吸了幾口氣,調整好一個讓人看起來不那麽奇怪的表情,上了二樓定好的雅間。一進門,她便看見他呲牙咧嘴的坐在阿慈對麵說著什麽。幸好她的表情藏在帷帽後麵,不然,她在那一刻就要出醜了。

    阿慈見她來了,替他們介紹。

    她僵了僵,一陣失落。原來他竟與阿慈是朋友。

    她見他為了阿慈的事情忙前忙後,盡心盡力的,難道他是喜歡阿慈的嗎?她心裏有點痛。

    那之後,她許多天沒有再去半邊樓,蔫在家中對著繡棚發呆。阿娘還好幾次誇她不淘氣懂事了,誇的她心裏一陣陣發酸發脹。直到她聽說阿慈與儒王定親了,細針一下子刺穿她的手指,殷紅的血珠從指尖滲出她卻毫無所覺,隻是想著,向九他,會十分傷心的吧?

    她用最快的速度換了洗漱更衣,連帷帽都忘了帶就上了馬車,丫頭露珠急的夠嗆,拚命勸她回去,改日再去。可她等不了了,她要去看看他有沒有事。

    半邊樓如往常一樣人來人往,向九就站在櫃台那裏,似乎剛剛說完書。他麵容普通,卻如雨過天晴般的幹淨。她呆呆的站在門口看著他,覺得他似乎並無傷心神色。他回頭看見她,一愣,緊接著,就從什麽地方抽出個帷帽來唰的罩在她頭上:你怎麽來了?還穿成這樣?不怕給人看見?

    明明是十分粗魯的動作,可她怎麽感覺,都覺得他溫柔了她的心。

    他引著她上了二樓,問她來這是不是找阿慈。她將帷帽摘下拿在手上,感覺手心和臉都一陣陣發燙,將頭低低的垂著,鬼使神差的說了一句,我來看看你。

    對麵半晌都沒動靜,她咬了咬唇,眼圈就紅了。

    她拚著有生以來的勇氣抬頭去看,入眼卻完全不是想象中或冷漠或鄙夷或輕視的神情。

    向九整個人幾乎都是紅的,從臉到手,凡是能看見的地方都紅透了。

    他呆呆的看著她,好像沒有聽明白她說的什麽,又似乎清清楚楚的明白了她說的是什麽。他就那樣站在她對麵三步以外,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她。

    她不知所措,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因此瞧不起她,心裏難受的不行,腳下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卻拌在了椅子上。他的手閃電般快速的抓住她湖藍色的衣袖,刺啦一聲,左邊衣袖被扯成了兩截。

    她眼睜睜看著他的手裏攥著半截衣袖,眼淚就被逼出了眼眶。露珠在門外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讓她窘迫的無地自容,她拔腿奔出半邊樓,不知跑了多久,後邊追著的腳步也停了下來。她以為是露珠,便捂著臉蹲在牆角嗚嗚哭了起來,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丟人?

    身邊站著的人半晌也沒吭聲,她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在外麵,萬一遇見壞人就完了,她顧不得哭花的臉,哆嗦著朝身旁看去,向九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正在那站著,見她抬頭,結結巴巴說道:我我怕你有危險,所以所,所以就跟來了。

    她隻覺得這小半輩子最窘迫事似乎都集中到了這天,她想跑,遠遠的躲開,不讓他看見她這麽狼狽。可他卻一直在後邊跟著她,以他的身手,她怎能擺脫的掉,終於她怒了:你跟著我做什麽!我不要你管,你走!

    他怔怔的,說:我,我不走。

    她喉口一噎,泄了氣。乖乖跟他回了半邊樓,萬分狼狽沮喪的帶著氣喘籲籲的露珠上了馬車回府。

    好長時間,她連房門都不出,整個人瘦了好幾圈,阿娘以為她病了,又是燒香拜佛,又是求醫問藥,可她就是蔫蔫的,最後隻好抓了露珠去問,還好露珠什麽都沒說。隻是,露珠卻是從小跟著她的,知道她心裏有些東西萌了芽,勸她放手。

    她,和他,並不門當戶對。一個高門深宅,一個浪跡天涯,兩個人的世界相差十萬八千裏。

    她偷偷哭了好幾場,若是他同她一樣,她願意拚一拚,可他似乎同她不一樣。

    後來,她聽說了一些他的事。

    原來他是上陽宮的弟子。有十六位師兄,兩位師姐,還有一個小師妹。聽說他的小師妹給他寫了信,隨之還有一柄漂亮的匕首。

    那是信物嗎?

    應該是的。

    江湖中的豪俠們,似乎師兄和師妹天生就該是一對。

    她的心徹底碎成兩半。

    直到那天,方瑾出了事,二哥也隨之瘋了一般,家裏的事一塌糊塗,整日沒個安寧。她從前的沒心沒肺一夜之間消失無蹤,晚上抱著被子偷偷的哭,便聽見床帳外麵有個略帶沙啞的聲音說:你別哭。

    她嚇了一跳,隨即意識到那是誰。

    他的聲音,她怎麽會分辨不出,那是無數次夢裏都會出現的聲音。

    她問:你怎麽會在這?

    外麵半晌才傳來答話的聲音:我來看看你。

    我來看看你。

    那是那天她對他說的話。

    她心裏一時愁一時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錯了意。她有些懵,臉又開始發燙,不知道應該怎麽應他這一句,若說錯了,是不是兩人從此就成了路人?她到底要怎麽說?

    可腦子裏還沒想好,嘴上已經直白的出了口,說了句最不該說的話:你和你的小師妹

    這話一出口,她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掉,倔強和委屈一齊湧上來,她又想哭了。這段日子,她幾乎將從前喝的水都要哭出去了。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床帳外的人疑問的嗯了一聲:小師妹?你知道我小師妹?

    她幾乎成了寒風中最枯的那片枯樹葉,可憐極了:你和她

    他似乎不解,然後又恍然大悟:你千萬別誤會!我我你能不能等等我?

    這次換她疑惑:什麽?

    他的聲音更加沙啞,還有些急切,但依舊那麽好聽,說出了她這輩子聽過的最歡喜的話:等我娶你。

    她猛然從帳子裏鑽出來,又驚嚇般的縮了回去:你,你說什麽?

    他笑:從你頭一回去聽我說書,我便注意到你了。隻是沒想到,我當真有幸能得你一枚真心。

    她渾身的血液幾乎在一瞬間衝到了頭頂,手上一用力,床帳居然被她扯了下來。兩人毫無預兆的對視,眼神相撞的那一刻,她的心花散開,惹的他滿眼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