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煙火落人間(4)(過年前的某個清晨,正明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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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前的某個清晨,正明齋第一位客人又是那個人。
綠紗門照舊合上半扇。
夥計曾和老板聊起這位客人,奇怪為何他每次來都門開半扇。老板說,越是富貴高位的人越謹慎,輕易不在封閉的空間裏待著,尤其門最忌諱全關上,怕遇刺時躲不開。
夥計將桃花酥和一碗奶酪擺到桌麵上。因客人靜,他全程大氣不敢喘,隻在轉身時,鬥膽多看了謝騖清一眼。
謝騖清察覺了,沒說話,隻微微蹙眉。夥計馬上低頭走了。
他從軍裝裏掏出兩份折疊的電報,展開看。
一份是謝騖清手寫的原件:
欲成婚,望父首肯。
第二份是謝老將軍的回電:
準。望克己忠誠,勿辜負他人。
他瞧電報,身旁林副官瞧著他。
謝騖清那天拿到電報顯是高興的,自斟自飲喝了一晚上,其後卻沒了下文,隻是經常掏出來獨自看一會兒。林驍每回見他掏出電報,都盼他吩咐一句“送去何二府”。可等了一日又一日,沒等到半個字。
……
門外,幾個後院的夥計抬著寶塔蜜供,晾在正堂裏。
謝騖清望過去,林驍替他問夥計:“這是什麽?”
“寶塔蜜供,過年每家拿來祭祖請財神的,”小夥計笑著說,“你們在北京,要不要入鄉隨俗定一個?”林驍禮貌搖頭,道謝。
謝騖清看著擺滿半個廳堂的供品糕點。一個個像浮圖塔似的擺列整齊,大的有半人高,都晾在那兒等著被訂貨的客人取走。這讓謝騖清記起在南洋避險時見到的一個個真實的浮圖塔,又讓他記起桂林的石林……
謝騖清折好電報,重新裝入軍裝內。
電報不能讓她看到,到他這裏就夠了。以何未的脾氣,見了這個恐怕這輩子都不可能嫁給別的男人。此去不知歸期,她還小,為自己待嫁一輩子不值得。
那晚後,謝騖清又消失在了她的社交圈。
兩人有過共識,不宜頻繁往來。她並不因疏遠難過,而是擔心,怕他再出意外。
除夕那天,七姑姑到何二家吃飯。
“老太妃千秋,宮裏又傳差了。”何知妡手握著茶杯歎氣,“不想去。”
“隻當應一處堂會就好了。”何知行笑說。
何知妡是何家上一輩名聲在外的不孝女。幼年非要跟生母學唱戲,鬧得何家被人嘲笑,等她拜了名師,觀望看笑話的更多了,隻等她出醜。直到數載後她一登台便豔絕京華、聲名鶴起,紅遍大江南北……嘲笑聲總算散了,但在何家看她仍是唱戲出身,不得家裏喜歡。
七姑姑趁著何知行用藥,同她耳語:“謝家公子有要結婚的消息出來,你可曉得?”
她一愣。
七姑姑辭色間流露出關心之意:“不過均薑方才說,你們這半月已不大來往了?”
“往來本就不多,”她答,“他紅顏知己多得很。”
七姑姑笑笑,略安心。
等何知行吃完藥,姑姑問起何知行可要去恭王府的堂會?
“原不想去的,”何知行輕歎,“但今冬下床都成了難事,怕不能再藏著未未了。須多帶她出去走,多見人。”
七姑姑安慰說:“日後有我和九弟幫襯,二哥放心。”
等送走姑姑了,何未端坐著,整個人沉在心事裏,像被倒滿了的水的碧玉酒盅,再多一滴就要溢出來的那種滿,不能搖不能晃的。
可細想又不合常理。他不是要走嗎?不該此刻娶誰的。
夜裏她在書房想著白日的事,心不在焉地和均薑聊請繡工和裁縫的事。她想給客人送繡品,怕交給繡坊不夠仔細,不如把東院兒的茶房空出來養十來個年老手藝好的,空的時候給客輪繡床單和窗簾,也能繡些做善事。
說到半截,杜老先生便來了。這位老先生脾氣板正,簪纓世家出身,後來落魄投奔了何知行。何知行請他做家庭教師,專給何未講國學。她一見要上課便苦著臉,但無奈學還是要學的……隻是上了沒十分鍾便走神到了謝騖清身上。
想到那夜在小隔間裏,他教的慢且耐心,每一下都像放著默片。她像在一旁觀摩著兩人無聲地吮住對方的嘴唇……一直軟到牙根上,整個人昏沉沉的。
“二小姐。”
何未端正坐好。
杜老先生皺著眉頭:“二小姐想到什麽好事情了。”
“我在想……色字頭上一把刀,是句好話。”一想他,就被老先生的眼光刀了。
老先生沉聲道:“後半句也記好,石榴裙下命難逃。”
……
年初一拜年的人絡繹不絕。
鄧元初大大方方來給何知行拜年,私下帶話:初五恭王府的堂會,謝騖清也在。
這是暗示她,務必去見一麵。
“清哥最近都在六國飯店,”鄧元初替他解釋,“快總統大選了,外頭亂,有人要刺殺候選人,鬧得很大。清哥身份敏感,不能常出來走動。”
初五那天,天將黑未黑,她和二叔到了主人家。
何二家在什刹海附近,恭王府也臨著什刹海,近得很。
今晚名角雲集,因過年堂會多,許多角兒都要連著趕場,此處是最後壓軸的。他們汽車到時,正有輛車停到假山處,下來的是被專程接來趕這處堂會的七姑姑和另一位先生。先生妝容俏麗,裹著披風,看衣妝該是要唱《樊江關》的樊梨花。七姑姑把那帶著妝的先生護在身前,對候著的小廝說:“扶著些,連唱兩場過來的,開場又是他。”
七姑姑將那位先生送進去,這才見笑吟吟立在那兒的何未和何知行。
何知行留她們姑侄說話,讓蓮房扶著先進去了。
何知妡今日隻應了這裏的堂會和一處義演,這裏更是壓軸的,並不著急上妝,隻穿著銀藍馬褂和長褲,披著披風,細長的大辮子在身後,俊得讓路過的幾個小姐望了又望。而這位玉樹臨風的姑姑卻是對她輕努努嘴,柔聲問:“不嫌風大?快進去。”
“七姑姑今日唱什麽?”她笑。
“《魚腸劍》。”
“哦,今日是伍子胥,”她笑,“這個我熟。”
“你不是不愛聽嗎?”
“和名將有關的都喜歡。”
何知妡恰到好處地一笑,再努努嘴指她身旁,意思是:名將來了。
她見七姑姑眼裏的打趣,已知身後是誰。
她將話藏回去,等七姑姑走了,才回頭看。謝騖清跟著上次那位丟了表的中年男人並肩而立,那中年男人見何未背影沒認出,等姑娘扭頭,立時笑了:“二小姐。”
“邵先生。”她輕聲招呼。
“我正要同人談兩句要事,”那邵先生對謝騖清說,“老謝陪二小姐說兩句。”
謝騖清應了,倒真像偶遇。
大半個月沒見,他頭發似乎長了些。想必剛用手向後攏過,短發微微向後,眉眼都完整露了出來。因剛在戲樓裏,他沒披外衣,穿著一件立領襯衫和軍褲就出來了,白色的立領突顯了尖下巴。他似不大愉快,麵容嚴肅地微抿著唇,在看到何未時抿著的嘴角終於有了笑意。
何未忽覺得披肩的軟毛戳著下巴,戳得癢,她用手撩開那幾縷白絨毛。
兩人對視著。
兩人見一麵太不容易,他想多瞧她一會兒,於是帶她往遠處的回廊走。初五沒出年,她穿著仍是年節該穿的銀紅色的半裙,耳旁還戴了和田白玉的耳墜,搖蕩在臉旁,瞧著可愛。兩人肩並肩保持著合理的距離,走了一段合理的時間後,尋到個避風又避人的轉角處。
“這半月還好嗎?”她輕聲問。
他微微頷首:“還可以。”
“酒喝了不少?過年應酬多。”
他照舊點頭。
“我聽說,”她終於問,“你們家有喜事?”
這傳聞本就因那封電報而起。謝騖清怕人懷疑到何未身上,問二姐要了個親信做幌子談了場“要結婚”的戀愛,昨日那姑娘剛滿麵淚痕咬著銀牙在飯店裏罵了半天“謝騖清你不是東西!”,哭著離京複命去了。
而今夜這個電報裏真正提到的女孩子卻在吃著飛醋,倒真讓他不知如何答了。
“你想我如何答?”他問她,“真信這種事?”
其實沒太信,隻是……莫名吃醋。
“我雖大你不少,但在這一輩的將軍裏算是年輕的,”他思索著,“不急著定終身。”
“倒也是,”她陪著他調侃,“謝少將軍聲名在外,且看且選。反正在你那裏動真心,都是有去無回的。”她學他在天津和謝二小姐的通話。
他笑了:“記性不錯。是不是偷聽來的,更容易記得清?”
何未臉一熱,沒吭聲。
謝騖清沉默下來。
她料算他有話說,耐心等著,等了不知多久,久到開始不由自主跟著戲樓傳出來的鑼鼓點兒猜測要開鑼的是什麽戲,久到開始感到不安。
“我要走了。”謝騖清突然說。
何未像被針刺了下。
他輕聲說:“就在最近,無論生逃還是死遁,必須走。今晚是我們能見的最後一麵。”
綿長的針戳到心裏,好似動一下心裏的針都會紮得更深。
她定定瞧著他。謝騖清靜立在燈籠下,任由她看。
話在心裏胡亂堆著,堆得太多,反倒不知該說哪句。
生辰那晚她想過是否能跟他一起走,發現根本不可能。她是唯一繼承航運的人,唯一能照顧二叔的親人,若哥哥沒有走的話,她還能有一絲機會,但現在……
他如果遇到的是別家小姐就好了,至少不用孤孤單單走。
何未看向燈籠,胡亂想,他們似乎常在夜裏見,一有燈他就會出現似的……
謝騖清曉得她在借看燈籠強壓心頭的難過。
他竟不知該說什麽安慰她,破天荒地沉默了許久,意外地對她說到自己:“我這些年在外最怕看到孩子。怕看孩子拿槍,怕看到小孩子圍在一起翻死去傷兵的破衣服,找能拿回家的東西。有幾次見到小孩子見怪不怪看著路邊死去的人,說不出的感覺。”
他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說:“這個世道、這個世界不正常,不是他們該麵對的。明哲保身不難,可不結束戰亂,以後的孩子怎麽辦,一代代下去還要麵對什麽?”
他最後一問不是對她,更像自問。
何未被他一番剖白引得更加難過。他在解釋為什麽要走,解釋為什麽放不下槍。
她輕搖頭:“你沒法留下,我沒法跟你走,都是相同的堅持。不用解釋。”
“但有些堅持,我確實想過要放下。”他說。
她沒懂。
謝騖清低聲又說:“我慣來討厭牛羊乳相關的食物,隻覺得腥氣,無法入口。你喜歡的那個奶酪……試了十幾次,還是不能習慣。”
她以為聽錯了。
他竟獨自去吃了十幾次?隻因她說過喜歡?
謝騖清平靜地像說一件應當做的事:“下次回來,我再去試試。”
“不喜歡,勉強自己做什麽?”她輕聲回。
“你既喜歡,就有可取之處,值得一試再試。”
她的心和人像沒重量似的浮在那兒,說不出究竟即將分別的難過更多,還是聽他如此說的歡喜更多。她遇到的公子哥兒多,聽得漂亮話也多,若論漂亮話她能說出比人家更勝一籌的……唯獨沒遇到過謝騖清這樣的,做始終要擺在說的前麵。
裏邊開了鑼,似在催他們。
“北京內城有個城門叫德勝門,”她抓住最後機會說,“古時出兵常從那裏走,取旗開得勝的意思。”她努力壓著聲音,有些抖,怕聲大了被他聽出來。
“我知道,”他答,“這次很難從那裏走。”
今日的謝騖清無法光明正大從德勝門離開,這是個遺憾。
“還有個城門叫安定門,”她接著說,“是過去出征的人大勝回來走的門。下次你入京,提前告訴我,我在那裏等你。”
安定門。
謝騖清輕點頭。他記住了。
戲開鑼,兩人踏著熱鬧的鼓點兒進去的。
他被久候的人迎著帶去主人家包廂,迎他的人還親自為他披上了外衣。
“清哥。”她知今夜再難單獨說話,心有一事忘了囑咐,跟著上去兩步輕聲叫他。謝騖清腳步略頓,折返到她麵前,輕聲問:“怎麽?”
樓內梁柱上被畫滿了藤蘿,在一個個大紅宮燈下,像極迷人心魂的戲中幻境。兩人立在門處,最是惹眼的地方。
“幾十萬不是小數目。”她輕聲說。
這恭王府是北京幾十座王府裏最貴的,主人家私底下找人估價也才估了幾十萬。他一把火就燒了人家幾十萬煙土,當然會被索命。但這話她無法明說,旁邊都是小廝。
“日後小心些。”她隱晦地說。
禁煙動了太多人的利益,其中凶險並不戰場上少。
謝騖清懂她的話中話,笑了笑:“好。”
兩個穿著馬褂的男人迎出來,仍是迎他而來的。
“此處風大,”謝騖清輕聲說,“去吧。”
他不再多說,轉身背對她,跟著引路人走了。何未見他的軍靴踩在宮燈的紅影子裏,懊悔最後沒答他,他已在熱鬧寒暄中進了主人家的包廂。
戲裏告別都是一別再別,沒想到兩人最後的對話竟如此簡單,平靜得像明天還要見似的,再見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