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白日見烽火(4)(“過去你怎麽誤卿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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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隨手拿起一本舊書,翻了翻,以此分神。

    那書留存太久,頁腳早被磨得毛了,指腹摸上去,就能想到昔日翻閱他的人是如何用心的。他想到在南洋養傷時,出不得屋子,就請了德國人和法國人到宅子裏教語言。他有厚厚的一摞筆記,紙邊緣比這翻得還爛。

    “過去你怎麽誤卿的,”何未在曖昧裏,挪動腳步,去綠瓷磚壁爐前,“就憑著不說話嗎?”

    “謝騖清的寓意是,”他拿著書,告訴她,“為赴清明盛世。”

    其實她理解。

    隻是大家喜歡開他玩笑。

    兩人沒來得及多聊,小嬸嬸已門外叫她,說是有客來,懇請見謝騖清一麵。

    怎麽謝騖清在這裏的消息,這麽快就傳出去了?

    她帶著疑惑,和他從地下室到回到了一樓茶室。茶室的竹簾後端坐著兩位中年男人,都穿著舊式的長袍子,靠外的是典型長方臉,因年紀大了眼窩極深,另一個生得細致得多,麵上雖褶子多,但能瞧出是自己保養過的。何未想,這兩個是遜清朝廷的。遜清朝廷的人自帶陳舊的傲氣,哪怕弓著身子求誰,也無時不刻不讓人覺得他們的謙虛是假的,下一刻就要從那兩片薄唇裏冒出幾句譏誚話。

    九叔陪坐,見謝騖清來,笑著說:“這不就是了。”

    兩人先後起身,長方臉上前,喚了句謝公子,另一個沒做聲,跟著立在一旁。謝騖清微微點頭,沒說話,在兩人對麵落座。何未跟著到九叔身邊,抱過來臥榻上的貓,聽了會兒,原來這兩位是以“私人拜訪”的由頭,來問謝騖清求助的。

    說的還是幾個月前馮軍閥把遜清皇帝趕出紫禁城的事,例數著這不合先前的約定,如此種種。長臉是內務府的,另一個是個老太監,都追隨著皇帝到了天津。他們想重新回去紫禁城,但奉係幾個軍閥都不理會他們,於是想到北上的談判團,希望借著這次談判,能把紫禁城給他們要回來。

    何未抱著貓,聽得心裏不是滋味。北上的人想得是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這其中至少有九成是你們簽下來的……你們倒好,隻想著如何搬回宮裏。

    這還是何未初次見謝騖清會客,和她想象的差不多。

    隻要他不想理會誰,誰都別想讓他多說半個字。不過他對外有應有的涵養,隻是靜坐聽著,對方車軲轆話轉了幾百回,到沒有任何不耐煩或是心軟,隻是偶爾點頭……

    等到後頭,那兩位把肚子裏的話都掏空了,一人一杯茶,連喝了幾口。

    懷裏的貓都快睡著了。

    “謝公子,”有人放了茶杯,“你們這一行來,其實是危險的。若不嫌,可以搬去日租界,我們可全程為你們安排。”

    謝騖清輕抬眼,看說話的人:“一直聽說你們和日本人關係好,看來不假。”

    兩人都露出了謙遜的笑容,謙遜裏有著隱隱的自得。

    “說到日本,難免想起旅順和大連,”謝騖清像在閑聊,“北上時我們也途經日本,和他們討論過這兩地。日本人到今天為止,仍不願還回來。”

    言罷,他又道:“日租界就不必安排了,吾輩將領早將身家性命交給家國,生死由天。兩位若同日本人關係好,倒可一同盡力,說服他們歸還國土。”

    謝騖清一番話說完,屋子裏隻剩三處在動,鍾擺,貓尾巴和她撫著貓的那隻手。

    那個內務府的剛想展開說日本天皇對皇上的關懷,將話咽了回去。

    何未本想和九叔叔配合,做一出九叔身子不適,她來送客的戲碼。誰知謝騖清直接打到人家的七寸,他們也沒再談下去的意思了。

    兩位不請自來的,主動起身告辭,何未替九叔送他們到了大門外。

    沒承想,那太監在上黃包車前,有意瞧了她一眼,笑著說了句:“二小姐上一回買走的玉如意,可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太監歎了口氣,遺憾道,“隻是所贈非人啊。”

    老太監草草抱拳,上了車。

    何未立在原地,目送一前一後兩輛黃包車和車旁跟著跑的幾個小太監遠去,心裏七上八下的,不敢回頭看謝騖清。

    等回了茶室,九叔正接過漱口的熱茶,含到嘴裏、吐入銅盆,他陪到現在確實累了,讓何未招待謝騖清,他和大嬸嬸回了房間。

    等九叔走了,何未抱著貓挨著他坐下,輕聲說:“謝謝你,給足了耐心。”

    謝騖清可以甩臉走,不給他們顏麵,但九叔是常住京津的人,若謝騖清在他府上得罪人,這些人勢必要把一部分賬記在九叔頭上。

    他笑笑,沒多說。

    她心不在焉摸著貓,不知是不是因為揣著心事,總覺謝騖清也額外沉默。

    沒想到遇到宮裏人,竟扯出了玉如意的往事。當初皇帝大婚把幾十箱東西押給匯豐銀行,同時拿出不少寶貝上下疏通關係,那柄玉如意就是其一。

    何未輾轉問人買下,送去召府作了訂婚賀禮。

    她喜好善始善終,畢竟召應恪和她自幼長大,又是哥哥的至交,還曾救過她。兩人雖不能結婚,但往日情義在,便送了這一份厚禮作為了結前情的紀念。兩人到此為止都沒傷過和氣,三日陪住也是另有緣由。直到召應升的事發生,召應恪和她翻了臉,何未因被誤解而傷了心,來天津九叔這裏住了一段時間。

    直到宮裏大婚,她回北京疏通貨輪的事,順便將召應升的事辦完……那晚她等在宮外,沒等到俄公使,卻等到親自送回玉如意的召應恪。

    也是那晚,她被攔在德勝門外,被帶去百花深處,見到了謝騖清。

    ……

    她和召應恪早年就是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如今何家航運越做越大,召應恪追隨的奉係成了如今大權在握的人,兩人更成了無形中的焦點。

    饒是她坦坦蕩蕩,也撐不住被人添油加醋。

    “剛才那人說的玉如意,是我買下送給召應恪的結婚賀禮。”她輕聲說。

    貓的白尾巴掃掃他的手腕,謝騖清低頭看著貓,輕緩地摸了兩下貓的背脊。這貓平日裏黏人的很,誰摸它都要黏上去撒嬌,不知因為謝騖清是個滿身血腥氣的將軍,還是有別的什麽緣由,貓和她一樣分毫不動,琥珀色的大眼睛盯著他。

    “後來因為一些原因,現在還在我家裏。”她含糊著簡短解釋。

    謝騖清輕點頭,沒追問。

    她寧肯他追問,好過現在這樣不上不下的。不過她當真什麽私心和藕斷絲連都沒有……也不曉得心虛什麽。

    九叔和謝騖清一見如故,兩人晚飯都喝了不少。謝騖清從奉天連夜坐火車回來,沒睡好,借著酒醉,去客房休息了。大嬸嬸陪九叔去醒酒。

    何未在小嬸嬸房間魂不守舍,翻看著外文的時裝報紙,想著方才。他眼角原就是上揚的,自斟自飲時不大抬頭,隻是偶爾望她一眼,被酒氣茶煙染得像隨時任人采擷……不對,是隨時要采擷誰的……

    小嬸嬸忽然說:“怎麽早早去睡了?也沒叫你過去。”

    “叫我過去做什麽……”她被喚醒。

    小嬸嬸好笑瞧她,接著嗑自己的小核桃:“姑娘說話就是賣關子。”

    小嬸嬸伏過來,問他們親熱到何種程度了。

    何未支吾半晌,草草講了兩句。

    小嬸嬸笑道:“倒是像你九叔叔,說著風流,實則保守得很。保守的是心。”

    當年何知卿被人騙到迷香洞,硬塞了個女孩子。大家都想看這個自幼殘疾的何家九公子出醜,料定他不行。那晚房裏不知發生何事,後來九叔回到家,就明媒正娶把人接到了何家。

    小嬸嬸是大嬸嬸帶出來的,不出來就要病死在櫻桃斜街了。嬸嬸說,人不能不明不白出來,要被贖出來都沒得一個名分,會被嘲笑一輩子。於是就按納妾的法子收留的。

    她和九叔沒感情,也沒發生過關係,平日幫他們夫妻兩個照顧家。

    “你九叔叔在最難堪的時候遇到姐姐,這便是因緣。這類緣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淩晨一點多,燭台上蠟燭燒了大半,蠟油從頭一徑灑到底下早凝住了。

    她離了小嬸嬸的房間,回去自己的客房。

    一般人家的客房都在樓下,主人臥室在樓上,因九叔活動不便,在這裏是相反的。何未一上樓,聽到客房外的兩個兵士在低聲家鄉話交談,她懂這個方言,在說謝騖清還沒睡,商量要不要叫林驍副官來看看。

    何未走到跟前。

    兩人立正,衝她倏地行了整齊的軍禮。

    何未禮貌笑笑,越過兩個兵,輕輕扭開門進去了。

    屋裏黑著,謝騖清的影子立在窗邊。他一手插著軍褲的口袋,背對著她在看洋房外的租界夜色,因關門的動靜,他回頭瞧這邊。

    何未輕輕說:“是我。”

    謝騖清沒說話,他拉上窗簾,將屋子裏最後的自然光都蓋住了。在濃得不見五指的黑裏,何未輕聲說:“為什麽還沒睡?不習慣?”

    地毯吞沒了全部的腳步聲。

    何未對黑暗的適應能力沒他這種經常夜行軍的人高,偏九叔家簾子額外厚重,不止擋光,還有隔音的用途。

    她隱隱感知他從窗邊走到床畔,以為他要開燈。沒想到謝騖清沒照她所想的做,而是離開床邊,緩步到她麵前:“渴不渴?”他的嗓子被酒浸過,柔得不成樣子,“叫人給你泡茶。”

    除了因微醺而說得慢,再無別的異樣。

    她定了定心,柔聲說:“不渴。”

    他在暗裏盯著她瞧了半天,啞聲問:“現在幾點了?”

    這問題……好突然。

    何未答得茫然:“……一點多。”

    “一點多找我,”謝騖清將一句話分成了兩段,問她,“做什麽?”

    “下午沒講完,”她快速說,“他是我哥哥的至交,還和我從小長大,而且曾經救過我。玉如意……算是我還他的。”

    他呼出的熱息落到她的鼻梁上,麵孔卻仍不清晰。

    “來找我,就為了玉如意?”男人低聲問她。

    屋子裏僅有一處聲源,來自東北角的自鳴鍾,一左一右地擺蕩著。客房裏灑過香水,小嬸嬸囑人灑的,本是灑個新鮮,大嬸嬸嫌不好聞,怕人家南方來的水靈靈的公子受不得西洋香水的氣味,點了檀香。香爐不曉得在何處,像過了水汽般,鬱鬱蒸蒸,熏得人昏沉沉,一徑往不妥當的地方去。

    她想到揮來揮去的白色貓尾,想到小嬸嬸教她的許多親熱法子……

    想到小嬸嬸說,保守的男人不是不會,而是把得住。

    但她……隱隱覺得他把不住了。

    謝騖清的拇指在她上襖領口的布扣子上,兩指撚著,就解開了一顆。

    他在外應酬時見得太多,尤其在這種新舊對撞的年代,舊時的仙館堂子還在,新式的舞廳緊隨其後,有人為留住舊日風貌,喜好點一杆大煙槍在堂子裏談事情,手時不時就往女人身上黏,而標榜新派思想的,為顯示對家中包辦婚姻的厭棄,更喜好在言語上討論新時代的男女關係。新舊混雜在一處,他見多了白煙陣陣下的水乳交融,被浪顛簸的影子。

    少年時多在戰場上,其後重傷在南洋,要去了歐洲讀軍校,再回來又是戰場。如他這般,不是在槍林彈雨的腥紅血裏浸著,就是在風月場上偽裝成風流客、於胭脂雪裏泡著的年齡正當好的男人,全部該見的不該見的都看透了。對她,自然也想過。

    謝騖清的手指很長,因血液裏有酒精,指腹比平日裏更柔軟溫熱。

    ……

    他讓她想到過去南洋讀書時女同學捏她肩頭,笑著說,你這裏毫沒肌肉呢,網球課怕是拿不到好成績了……還有上遊泳課,大家天然膚色都要深,她走到水池旁,還在想自己會不會淹到水裏爬不上來,身後同宿舍的本地女學生就把手放在她後背和腰上,問她吃得什麽好東西,能讓皮膚這麽滑,滑而柔膩。她們那時女孩子鬧得厲害,在宿舍裏忽然就伸出一隻學姐的手捏捏你的胸,然後在一陣笑聲裏說:哎古詩詞裏都講求的是小而玲瓏的,和歐洲人的審美完全不同,你這樣的還是去歐洲好了。

    ……

    這個自鳴鍾改裝過,到準點不會敲響,但會有輕微的哢噠一聲。她被兩點的這一聲響驚到……謝騖清一感覺到她後知後覺的害羞和推拒,低頭親她的劉海:“好了。”

    像在安撫,又像是最後的溫存。

    他短暫地離開她,給房門上了鎖。

    ……這時候鎖有什麽用。何未低頭,從下往上係著布紐扣。

    他走回來,幫她係了胸前兩粒,莫名停住。她起初不懂,後來曉得他在夜裏的視力好,領會到他在瞧什麽。如果現在能見到臉上顏色,她不止是蒸熟的紅棗糕了……而是布坊裏最紅的那塊剛染出來的布,掛在竹竿子上蒸曬著。

    “我去泡壺茶,給你醒醒酒。”她亂得很,想走,被他扣住腕子。

    “不用,”他摸摸她的眉眼,輕聲說,“我清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