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思鄉亦念卿(3)(這晚約九點左右,看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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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約九點左右,看守的人進來,為她打開窗戶的金色鎖栓。
那人說,孫將軍讓二小姐透口氣,看看秦淮河。她不知孫維先是何用意,走到窗口。
這裏能望見巷子一邊盡頭通到秦淮河畔。遠處,有歌女在船艙前,借著金色石油汽燈的刺眼光亮,在高聲問,問臨近岸邊、畫舫和木船裏的人要不要點首歌。
忽然有汽車引擎聲響。何未望向巷子另一端,沒看到車。
可能是路過的人。
那晚後,再沒有人來問過話。
隔了幾日,她能感覺到看管沒先前那麽嚴了。
這天,南京下了暴雨。
她看到被雨打落的槐花,滿地的白。
門外有人開了鎖,她緊忙轉身,看到進來的是身著灰西裝的召應恪。
有陌生人說:召先生先帶人走。如今各省都亂著,此地不宜久留。
召應恪拿了她的大衣,帶她出了屋子。
她因隨時想找逃走的機會,從沒脫下高跟鞋,此刻腳腫脹著,像踩著刀片在走路。但她沒慢半分,直到坐上召應恪的黑色轎車。
“我們現在去坐火車。奉係軍閥借上海廣州的事,正在北京大肆抓捕黨員,先不能回北京,去天津,”召應恪低聲說,把大衣蓋在她腿上,“你腳怎麽了?他們有動手嗎?”
“誰讓你來的?我二叔?”她顧不上答,急問,“謝家怎麽樣了?謝騖清有消息嗎?”
召應恪默了片刻,低聲說:“謝家大小姐下落不明,三小姐因拒捕被當場擊斃,對外說是誤傷致死。謝二小姐在租界閉門不出。謝騖清……沒有消息。”
她如被黑暗裏伸出的五指攥住了心髒,愣在那兒,竟發不出聲音。
……
她聽到自己問:“你能不能想辦法……幫我打聽他的下落?”
不見到謝騖清,她如何走。
“你我在這裏的能力都有限。九先生想過許多辦法,但這次他們真是動用了所有關係追捕和□□有關的人,從青幫到租界,都在配合他們。他們這次對自己人也不會手軟,凡是維護國共合作的,都要被追捕,你忘了廖仲愷先生是如何死的了?”
他就是因為堅持國共合作,被國民黨內的人暗殺的。
召應恪低聲說:“總會有消息的。如今最重要的是北上,你留在這裏,除了成為要挾他的軟肋,沒有一絲幫助。”
他最後道:“這次,是前所未有的屠殺。”
之後的一切,正如召應恪所說的那樣,是前所未有的屠殺。
1927年的四月對中國的者來說,是一個染了血的月份。
南麵,北伐進行到一半——
四一二上海,國民黨內倒轉矛頭,對中|共|黨員展開屠殺。犧牲的黨員和革命人士達數百人,包括汪壽華、陳延年、趙世炎等。
在廣州,不止在社會上抓捕,在黃埔軍校內部也在抓捕教官、學員,犧牲的包括中|共|黨員蕭楚女、熊雄等,熊雄當時任黃埔軍校政治處主任,蕭楚女曾任過教官。
北麵,奉係軍閥張作霖在四月底,下令殺害了包括李大釗在內的數十個黨員。
……
在這一年這一個月裏,南北竟在此事上達成了前所未有的血腥“統一”。
而四月,隻是一個慘烈的開端。
其後在各省,屠殺越演越烈。廣東前後犧牲達兩千人。至五月,在長沙一處犧牲了上萬黨員和革命人士。
至七月,南京、武漢兩地政府合並,提出了“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
去年七月,正是北伐誓師時。
轉眼一年七月,血流成河的卻是一個個曾站在誓師隊伍裏的革命者們。
那天在浦口火車站,她和召應恪被扣下盤問。
召應恪在軍閥各派係當中周旋多年,本來就是借著一個軍閥的麵子南下的,此刻,卻被擋在火車站外。兩方僵持著,召應恪雖神色不快,但不好翻臉,離開金陵最要緊。
雨越下越大,拱形雨廊靠外的地麵被雨潲濕了。
一輛車用汽車停下,下來一個陌生男人,冒著雨走過來,低聲訓斥了阻攔的幾個中級軍官,讓立刻放行。
何未不知此人是誰,那人也沒對她招呼,匆匆帶路,引他們進了車站。
“二小姐不要耽擱,請一路北上,”那人輕聲用俄語告訴她,“我們在設法營救老師。”
她一聽此話,心安下來。
直到火車進了北麵的省份,召應恪換了車廂,讓人端了熱水,將白巾在銅盆的熱水裏擰幹,遞給她。何未擔心謝騖清,沒接穩,毛巾掉到地上。
她像心也跟著墜下去了,怔了怔,才去彎腰撿。
“我南下接你,是謝騖清的學生發來的電報,”召應恪替他撿起毛巾,“剛剛你也看到了,他能知道我們被關卡卡住了,讓人來解圍,那就說明他自己沒大事情。”
她沒做聲。
當時她並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謝騖清以束手就擒換回來的。
而在車站從被攔開始到被解圍,都隻是謝騖清讓過去學生幫忙安排的一場戲。那些人既找到了謝騖清,就沒有困住何未的必要。
而隻有經曆這一出,才能給她錯覺:他還能掌握她的動向,他還能運籌帷幄為她解圍,隻是這些日子不方便露麵罷了……
謝騖清一生多謀,但對她,從未算計過。
唯獨今日,算了一回,演了一回,隻想讓她安心北上。
他們直接從南京到了天津。
召應恪在南下前,將何二府上的老老小小接到了天津九先生的公寓。
何未剛才進了洋樓,見前廳坐滿了人,有姐姐何至臻、母親,還有召應恪的父母叔伯。
姐姐何至臻一見何未和召應恪,便站起身。
“今日我將你父親和我母親都帶來了,”何至臻盯著召應恪,“召應恪,你該知道她和誰攪合在一起,謝家徹底完了,她都要被牽連的。你不想活了,我還想要命!”
何未因謝騖清和謝家的事,已經丟了魂魄,堅持著返回這裏,不過是因為被二叔和斯年牽絆著……她已無力再應對何家的人,包括母親。
“謝謝你送我回來。”她啞聲道。
何至臻想攔住何未,被走出來的嬸嬸喝止。
“你九叔說了,家裏有病人,吵鬧不得。你們都請先走吧,召應恪帶你父母去利順德住,我們已定了房間,”嬸嬸摟住何未,“來,我們上樓。”
她在火車上以熱水擦過臉和身體,到天津才真洗了澡。
嬸嬸幫她拿了衣裙來,小聲說:“前兩天有客人來,說了張作霖害死李大釗先生的事,你二叔氣得病更重了,燒了許多天。我們都不敢對他說南方的情形,一會兒過去,你就當什麽都沒發生。”
“嗯,”她帶著鼻音說,“我曉得。”
她用熱水捂著眼睛,要了胭脂,將唇色和臉色弄得好看些。
二叔住的房間,中藥味極重。
她不知怎地,記起謝騖清身上時常有的中藥味,眼酸漲著疼。她到床邊,挨著邊沿坐下,二叔最近眼已完全見不到東西了,但手指碰到她的裙擺,還是笑了。
“回來太快了,”二叔柔聲道,“該多住兩日的。”
她輕聲道:“眼下戰事正要緊,多留不好。”
“是啊,”二叔說,“還是北伐要緊。打過來了,就可以禁煙了。”
何知行上一次被氣病,還是為了奉係軍閥為籌軍餉,下令在關外種鴉片的事。
他當年走上革命這條路,就是因為痛恨鴉片,年輕時在宣南的茶館裏和人爭論鴉片危害。最早很多人想要禁煙是為了防止白銀外流,許多人都靠一杆煙槍活著,並不覺煙土有什麽不好的……一晃兩鬢霜白,已走到人生盡頭。
“談了婚事沒有?”二叔柔聲問。
“嗯。”她眼前盡是水霧,不敢說太多話,怕被二叔察覺。
九叔在一旁,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遞過來。
她無聲擺手。
“細想想,他都三十有二了,”何知行道,“我怕見不到你們成婚了。知卿,你要替我主持這一樁婚事。”
何知卿笑著說:“你且安心養病,北伐不日就將成功了。你的女婿帶著功名來娶未未,我可不敢代你嫁女。”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九叔憂心北京動蕩,留何二一家住到了夏天。
這天,斯年在洋樓地下室翻看她收集的報紙,看兩年前的“國民會議促成會在北京召開的新聞”。何未再見到上邊那三個名字,王盡美先生病逝於會議那年,而餘下的李大釗先生和趙世炎先生都是在今年這場浩劫裏離開的。
小嬸嬸在地下室門口叫她。
何未留斯年繼續看報,上了樓梯,她穿過珠簾,一見到屋內坐著的女人,怔在那兒,心跳得突然急了。是謝家二小姐,謝騁如。
她看上去十分憔悴,眼睛仍如上一回般亮著,本是麵容嚴肅,但一見她還是露出了溫柔笑容。何未一見她衣裳上的孝帕,腳步停住。
“我父親過世了。”謝騁如輕聲說。
她眼一熱,輕聲回:“二小姐請節哀。”
謝騁如微頷首,放下了茶杯:“我留不了幾分鍾,就不說客套話了。清哥兒……”
何未窒住,定定望著謝騁如。
謝騁如似不知該如何說,想了想才道:“我來見你,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父親臨終前的遺願,父親讓我替他對何家表達歉意,他說,何二小姐年紀輕,婚約又無外人知曉,這一次謝家經曆如此大變故,已不如從前,日後不能拖累你們了……”
“清哥怎麽了?”她打斷謝騁如,“他如今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謝騁如搖頭。
不知人在何處,甚至不知生死。
何未心一沉。
“清哥兒的副官在四月來租界見我,那位副官對我說,清哥想我們做一件事。等風頭過去,親眼看看你好不好,如果你無恙,就告訴你,”謝騁如靜了許久,輕聲說,“‘騖清無能,無法踐行婚約。還請二小姐……當舍則舍。’”
她眼淚突然就掉出來。
不是為了“當舍則舍”,而是那句“騖清無能”……
謝騁如抬腕看表,以此來掩飾說出此話的難過心情,她輕輕離開座椅,到何未跟前:“這句話我不是以謝騖清二姐的身份說的,是以一個比你年長許多的、結過婚的女人身份來說,未未,人生的路還很長,你自己和你的家人最要緊。”
謝騁如又道:“你從十八歲到二十二歲,算正當好的年紀,已經用來等他了。之後,當為自己著想了。謝家,不想耽誤你。”
謝騁如說著話時,也是傷感。
如今的謝家……已經沒幾個人了。
忠門忠門,是累累白骨搭起來的安|邦衛國門,而骨上皮肉所帶的家族姓氏都遲早會消失,直到無影無蹤。
謝騁如想到曾和三妹聊,你說,人一輩子活一回,我們這樣的人會不會被人笑傻?
三妹說,誒,就是一輩子才活一次,管人家說什麽。
謝騁如又問,你說,下輩子投胎,你我在不同的國家,怎麽辦?
三妹說,你保你的國,我護我的民。我們為自己的土地民族而戰,你若降我,我必然瞧不起你,可你若死在我刀下,我敬你是個英雄,厚葬你。
謝騁如紅了眼睛,摸摸何未的頭發。
已經許久不敢想起三妹了,今日見到何未,被勾起了內心深處的痛。
“珍重。”謝騁如柔聲說。
謝騁如走後,她在茶室內坐著。
想他的話,眼淚掉在裙子上。
他的前半生,似乎總在朋友、盟友的背叛裏度過。
……
龍涎香的香氣越發濃。
她像回到南洋,潮濕悶熱的海風,是少女時對那片海域最深的印象。
她想象著,在那個海島上,她曾騎著自行車經過一片不起眼的民宅,其中一棟門前有大片濃綠的芭蕉葉,擋著的院子裏,往內走,有個屋子裏擺著把磨舊了的藤編躺椅……有個養傷的少將軍曾躺在那裏仰頭看異鄉的夜空。
而現在,她的少將軍又被逼去了何處……
斯年抱著一摞報紙進來,小小聲說:“九叔公讓我給你講,南昌那裏起義了。”
那年,經曆數個月的屠殺後,他們終於拿起了武器,在南昌打響了武裝起義的第一槍。
她不想讓小孩子看淚眼,低頭,摸著蹲在一旁的貓。
“叔公說,”斯年用自己的話給她繪聲繪色地講,“起義,要偷偷的,因為身邊有敵人,要定好個時間,突然就打起來。”
斯年其實想問,爸爸在不在那裏。
但好似能感受到何未的難過,把想問的壓在心裏。女娃娃走過來,學著她,一起摸著貓兒的背脊,滑滑的、蓬鬆的毛在她指間穿過,再穿過小娃娃的指縫。
小小的稚嫩的聲音說:“他講,起義前,有人唱國際歌。”
斯年又說:“叔公還講,南昌起義的人認自己人,是用口令的。你猜口令是什麽?”
她輕搖頭。
斯年甜甜一笑,輕聲說:“河山統一。”
河山統一。
在血流成河後,仍有人百死不屈,從血裏走出來,帶著這句話。
他們互不相識,認出彼此、認定彼此是生死兄弟,就是憑著這句心裏的:河山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