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北平暮色濃(1)(天津火車站。火車站的天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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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火車站。

    火車站的天橋旁,鄭渡在候車的長椅子上,獨自坐著,兩旁人把頭等車廂候車區守了個嚴嚴實實。在陰涼處,一個大眼睛頭的女人,穿著合身剪裁的緞子麵襯衫和長裙,因保養得好的,瞧著不過三十歲上下的模樣。她好奇問何未:“我們清哥,除了聲名一無所有,是如何讓二小姐另眼相看的?”

    何未一身淡青色的連身裙,及踝長,長發被發卡別到後頭,站在拄著文明杖的謝騖清身旁,被問得好笑,和謝騖清對視。

    “在這亂世,功名易得,聲名難得,”鄭渡敲了敲手裏的香煙,“不過騖清兄不如過去了,和我鄭渡半斤八兩,名聲不見得有多好。”

    鄭騁昔不想理會幺弟,欣慰地將這一對璧人端詳了會兒,握住何未的手:“未未你記自在心裏,我便是謝騖清的親姐姐,日後有何難處,三姐能幫你辦的,盡管開口。”

    何未輕頷首。

    如今中原大戰,新軍閥們和南京政府打了數月。

    隻有東北軍按兵不動,等著北平和南京分出一個勝負。鄭家姐弟不方便此刻去北平,送謝騖清到天津後,就要回關外了。

    “北平局勢不明,”鄭騁昔道,“為了你兩個姐姐,也要保重自己。”

    她叮囑完,目送他們一行人登車。

    何未在窗畔,看鄭騁昔立在站台遲遲不走,輕聲問謝騖清:“這位鄭家三小姐名字和你姐姐倒是像。”

    “騁昔就是我三姐的名字,”謝騖清透過卷起一半的米色窗簾,看鄭騁昔,“三姐走後,她改了名字。”

    幾年前,他在奉天見到鄭家三小姐,她還是長卷發,現在這頭發式樣也和三姐一樣了。

    汽笛聲衝破雲霄,車輪碾過鐵軌,帶著滿車的人離開。

    鄭騁昔不舍地跟著火車走了十幾步。她初見謝騖清是歡喜的,但此時一告別,突然找回了那年的難過,像眼睜睜看著謝三小姐走了似的,眼淚不知不覺就掉了出來。

    “姐,”鄭渡見不得親姐姐哭,將煙收起來,“何必呢,都好幾年了。”

    “你以為隻有幾年……”

    對謝騁昔來說,卻是此生已過去了。

    火車行到一個峰回路轉的地方,何未從窗口望出去,不見站台,隻有潮濕的天,還有車廂連著車廂,鐵軌交錯匍匐在白砂石上。

    因為是夏日,鐵路兩旁濃綠的雜草長了半人高,被火車帶出來的疾風吹得一麵倒去。

    這一陣疾風卷起的熱浪,烤得人麵頰疼。

    何未關上車窗。

    她和謝騖清一人定了一個包廂。為讓斯年在隔壁午睡,謝騖清讓跟隨辦公的軍官們將大小物事搬到這裏,騰出了那間。

    她看著軍官們調試打字機,有人在給電報機連接電源,電源線連接了一個紅棕色的手搖發電機。謝騖清在他們忙碌時,坐在沙發上,大理石麵的小圓桌上攤開了一張文雅社發行的最新版北平市詳細全圖。

    “這次到北平,還是要住六國飯店,”他拉她的手,引她在身邊坐,“我們的聯絡點要在使領館區域才安全。”

    她嗯了聲。如今北平新軍閥匯聚,他不在東交民巷,反而讓她不安心。

    車行出去沒十分鍾,天津發來一封電報:皓首匹夫,走不留情。

    來自於天津沒見上麵的舊相識。

    謝騖清看得一笑。

    “你們平日就如此發電報?”她笑問。

    “比這個更難聽,”他道,“他們曉得我太太在身邊,不敢說太多。”

    火車一入北平轄區,就被攔下,停靠在一旁的小站,等待例行檢查。

    謝騖清這一回北上,以養病為由頭,讓故友給開了通行證件。檢查到這節車廂內的人,被擋在兩列車廂連接處,見通行證件,低聲商議良久,決定不打擾這位已經脫了軍裝的將軍。

    片刻後,林驍遞進來一張名片。姓祝,祝謙懷。

    祝先生?她驚訝。

    那年奉係戰敗,退回關外,祝先生便跟著消失了。京中傳聞,祝先生被奉係的一位軍閥關押,帶著一起退出了關。

    “請他進來。”謝騖清說。

    久未見麵的祝謙懷照舊是米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除眼角紋,再無變化。他見到謝騖清和何未,笑中略帶了局促:“在一旁車廂裏,聽人說,這裏有南方來的謝先生,再見到林驍副官,便猜到是將軍……沒想到二小姐也在,打擾了。”

    “先生請坐。”何未將單人沙發讓給他。

    “不,不必了。”祝謙懷越發局促。

    來客不道明來意,她和謝騖清隻好命人沏茶,耐心等著。

    祝謙懷接了茶杯,終是落座。

    “先生是不是有什麽難處?”她笑著問,“隻管說好了,無須見外。”

    “見到二小姐,想到了何七先生,”祝謙懷溫柔笑笑,輕聲道,“腦子亂,失禮了。”

    他抬眼看謝騖清:“我想問句話,將軍莫怪。”

    謝騖清略一頷首,等他問。

    “謝卿淮將軍……”祝謙懷輕聲問,“當真走了嗎?”

    車內,靜得壓抑。

    謝騖清微笑著反問:“祝先生為何要問一個早定了死罪的人?”

    祝謙懷捧著茶杯,又低聲道:“我隻想知道,如此好的一個人,當真沒活下來嗎?”

    “他死了,”謝騖清說,“槍決。”

    在寂靜裏,祝謙懷輕歎著氣,垂眼看剛泡開的茶葉。

    何未不想讓兩人都沉浸在難過的氛圍裏,同祝謙懷敘舊,詢問他的近況。

    祝謙懷似知關於自己傳聞,並不大提過去,而是說到如今。這一回他回北平,想競聘於一所師範學校。祝謙懷為唱戲,多年鑽研曆史,才學過人,他想去做一名老師。“那個師範學校的校長推崇平民教育,”祝謙懷解釋道,“學校裏的教師上課穿長衫教書,下課穿藍布袍子和學生們一起幹農活,學生們也都是家境貧寒,半工半讀。我想去盡一份力。”

    祝謙懷低頭笑笑,喝了兩口茶後,倉促而去。

    看得出,他來,僅為了打聽到曾仰慕的謝卿淮將軍的消息。

    “我過去說,你和謝卿淮關係好,他真是記住了。”她對謝騖清解釋。

    謝騖清輕點頭。

    “他方才說到你七姑姑,”他問,“聽著有隱情?”

    “嗯,”她道,“他從北平消失後,都傳言他跟著軍閥走了。七姑姑心裏一直有他,找不到人,灰了心,這才去了武漢。”

    “不過姑姑去江南,主要為了長江的航運,”她又道,“何家航運版圖過大,太惹眼,我和姑姑假意鬧翻,對外說分家後,將長江航運分了出去。”

    “白謹行的那批貨,先走海運,隨後就要走長江航路,”她接著道,“此事要緊,我到京以後,須讓人親自跑一趟武漢。”

    暮色蒼茫中,火車抵達正陽門車站。

    中原大戰正到關鍵點,也因此,南來北往的火車,凡是停靠在正陽門火車站的,都搭載了不少受傷的軍官和士兵。

    謝騖清拄著文明杖,下了車。

    潮濕的天,熱風夾著他最熟悉的戰場煙火和血腥氣,卷過大半個站台。林驍謹慎望著遠處軍官的軍裝,讓人去打聽部隊番號。

    番號尚未問明,已有軍官認出林驍。

    當初的戰場上,謝卿淮一路北上所向睥睨,未進武漢城。他的副官兼參謀林驍則經常出入武漢城的辦公大樓和總部,代謝將軍述職。林驍生得細皮嫩肉像個書生,自然給人印象深。

    何未跟謝騖清沿著站台往外走,帶著何家人。林驍等人有意分開,去了另一道門,他們都不穿軍裝,穿著最普通的布衣,提著通訊設備的皮箱子算是最貴重的行李。

    有幾個軍官輕聲議論,那是謝卿淮的老部下。

    認出林驍的,都敬重地對他輕點頭。

    “大家都很尊敬你們。”她說。

    謝騖清沒回答,看了一眼那些對林驍敬軍禮的人。

    正陽門車站外,黃包車等了一排。

    這個地方,對她和謝騖清都很特殊。

    謝騖清駐足大門外,見那一排黃包車前的黃土地,被白日的太陽烤曬得幹燥,在一輛輛黃包車的車軲轆下,揚起陣陣塵土。那是趙予誠走的地方。

    巍峨的深灰城門樓,洶湧的旅客人潮,還有北平的暮色,都他的眼前鋪陳開。

    數年過去,他又一次回到了正陽門。

    兩輛黃包車先後停在新街口南大街,後一輛車上的扣青從袖子裏掏出來四角錢,遞給兩位黃包車夫。

    一角錢的車程,卻給了一倍。兩個車夫笑著道謝,目送他們走入一條不起眼的小胡同,還在輕聲交談,猜這一行人是新入京的大學教授。

    老伯年邁,對謝家兩叔侄感情深,何未這幾年沒提過謝家落敗、謝騖清下落不明的事。這一個小院裏仍是數十年不改,竹葉沙沙,愜意非常。葡萄架下,老伯提著一桶水在陰涼裏澆著這幾年新種的薄荷,這還是一次均薑來,見老伯被蚊蟲滋擾,教他的妙方。

    斯年路途疲倦,在林驍懷裏睡著了,兩條辮子垂在臉旁,襯得那小臉兒玉一般。

    老伯一見,嘴巴張大了,從驚訝到笑嗬嗬,連連道:“這丫頭像媽媽,像。”

    老伯扔了葫蘆瓢進水桶,推開東廂房的門:“這裏涼快,讓孩子先進來睡。”

    林驍抱斯年進了廂房,扣青緊隨其後。

    老伯出來,注意到謝騖清手中的文明杖,他跟慣了老將軍,見怪不怪地問了句:“傷了?”

    謝騖清點了下頭:“快好了。”

    他往前慢慢走著,推開了正房的門。地麵一塵不染,屏風後,電風扇打開著。

    那麵牆的相片,一張未動,該在何處,還在何處。

    搬運謝騖清行李的人,忙碌在院子裏。

    雖已黃昏,暑氣難散,何未將門關上,端著從何家小院兒送來的冰鎮酸梅湯,用調羹攪著,遞到他嘴邊。

    “晚飯想吃什麽?”她小聲問,像小情侶之間的呢喃。

    她又說:“暑熱氣重,你還受著傷,不許吃大油的東西。”

    “果子幹?”

    何未心一牽一牽地跳著,微微發脹。

    “小時候說的話,還記得。”她小聲說,拉過來圓凳子,坐到他麵前。

    “現在也不大,”他說,“二十四花信之年,二小姐剛過。而謝某人,”他手臂搭在木椅子旁的扶手上,將襯衫袖口重新挽好,方才步行時散開了,“大齡未娶,叫曠夫?”

    何未剛要喝酸梅湯,被他笑到,無法順利吃進去。

    這人說笑起來,總還是談新式戀愛的感覺。不大正經。

    “我讓人把婚紗送過來了,還有給你縫製的西裝襯衫,”她把玩著白瓷勺子,說著想法,“稍後你試試,應該差不多。照著你過去尺寸做的,你沒胖分毫,反而瘦了。”

    謝騖清靜了會兒,忽然問:“什麽時候準備好的?我的結婚西裝?”

    他留了半張婚書,她備了結婚的物事、衣裳。

    她笑笑,不想讓他難過,將碗擱在桌上:“記不清了。”

    她又說:“從何家小院子嫁過來,還是怕惹人耳目,不如從東廂房嫁到正房。明日讓賬房先生幫我算個黃道吉日。”

    謝騖清欲要說話,她輕輕用鞋尖踢他的皮鞋,先行製止:“不準說委屈了我。”

    謝騖清是個厭煩形式的人,但對何未,總想給她最好的。

    可他除了克己自持,守住一個自己給她,餘下的,什麽都沒給過。

    連個像樣的首飾都沒有。

    “你若有心,真正太平了,宴客八大樓,京城各大報紙登個頭版。”她笑著道。

    謝騖清坐在離她幾步開外的地方,皮鞋底下是地麵……他凝住未未許久,輕點頭:“好。天下太平日,宴客八大樓,京津滬報紙,頭版。”

    她心裏一輕,俏聲道:“三地報紙,太貴了。”

    他笑:“從軍二十五載,這點軍餉還是攢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