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冬寒雁南飛(1)(離京那日,晨雪來得毫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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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京那日,晨雪來得毫無征兆。
燈燭照雪影,在屋子裏看,窗戶紙上有千萬飄灑的黑影。
百花深處胡同裏的普通住戶全在睡夢中。
淩晨五點,靜的像有雪落的聲音。
有間掛著“小器作”的店鋪點著油燈,隔著玻璃,斯年看向內裏,架子上擺著細巧木器,黑色棕色為主。這種修理硬木家具和木器店的店散落在北平大小胡同,極常見。裏頭的夥計隔著玻璃,瞅見外頭一行人趁晨雪往出走,難免多瞧了兩眼,但一見林驍的軍裝,立時收斂好奇心,滅了燈。
“謝少將軍沒看到雪就走了,”斯年遺憾,小聲問,“他見過雪嗎?京城的雪?”
“見過,”她給斯年帶上白茸茸的冬帽,“他每一回入京,都是冬天。”
“每一回?”
斯年怕惹她傷心,從不追問,自從謝騖清先離京,小孩子便打開話匣子。平日裏文靜穩重的女娃娃,遇到和謝少將軍有關的,定會追問到底。
“第一次,是遜清皇帝大婚,大婚當日在這裏,我們第一次認識,”她在晨雪裏,說,“第二次是南北和談,和談失敗,孫先生病逝。”
“在濟南被日本人害了的外交官,也參加過南北和談,”斯年說,“你說過的。”
“嗯,那年北上了許多人。”
從廣州輾轉到日本,再到上海、天津,最終抵達北平的這一趟行程裏,有太多懷揣著南北統一大願的人,冒死北上和軍閥們和談。後來每個名字,都在曆史中留下了一筆濃墨。
何知妡披著披風,等在胡同口。
何未南下,不知歸期,她這個做姑姑的怎麽也要送他們到天津,登了船才放心。
何未帶斯年上了車後排,均薑為何知妡打開車門。
“七先生。”胡同口旁的樹影下,一個麵容清俊的男人,迎著飛雪走出來。那男人照舊如正當紅時,斯斯文文,除了因等待多時而肩上積了層白雪,沒任何狼狽和不妥。
何知妡和祝謙懷對視著:“祝先生。”
何未示意均薑先關上車門。
兩個數年未見的同台知己,看見彼此,仿佛見到的仍是當年初登台前,於三慶園後台雜亂走道相遇的兩個新人。一個是七尺男兒郎上著女子妝,一個是沒來得及上裝,隻穿著將軍外袍的俏女兒。他是旦,她是生,他以貌美聞名京師,招攬戲迷無數,於戲園子裏,她護他多次。其後,她被軍閥覬覦,是他一次次斡旋其中,為她得罪權貴……
坊間流傳兩人的隱秘□□,每每被他們兩個否認,都怕自家盛名牽連對方。唯一留下的存證隻有一個頭麵,在祝謙懷及冠那年,何七先生送到府上的賀禮。
“七先生勿怪,”祝謙懷帶著歉意,說,“祝某聽聞先生離京,想來送送。”
祝謙懷遲疑半晌,又問:“七先生這一回南下,可還回京?”
何知妡意外,不知祝謙懷從何處得知這個消息。隻是消息給了一半,另一半的真相是,她送何未登船後,還要返回北平,同何家另外幾房一同過農曆新年。
“若我不再回京,祝先生可有什麽最後要說的?”何知妡終於啟口。
祝謙懷眼的光,黯淡了稍許。他直直望著她。
何知妡等了許久,祝謙懷微微點頭,柔聲說:“七先生已闖出了一番天地,生意耗費心神,尤其江水航運如此要道。日後……要顧念著身子,萬望珍重。”
言罷,祝謙懷先移開視線,不願再讓麵前的女孩子看到眼底心事:“早上還有課,祝某先告辭了。”
胡同口的告別,讓七姑姑上了火車仍魂不守舍。
到天津九叔家,何知妡尋了個借口上樓。
何未支開斯年,於茶室講到祝謙懷,何知卿毫不意外,仿佛知內情一半地輕歎口氣。
“九叔曉得其中內情?”她問。
“聽人提到兩句,”何知卿摸著懷裏的貓,低聲道,“清朝末年,不許的,八大胡同周圍最吃香的就是學戲的男孩子,那時留下的陋習……讓人綁走祝謙懷的人,喜好男色。他關過祝謙懷一段日子,被下屬鬧兵變殺了,祝謙懷這才回來了。”
九叔點到即止。
“七姑姑……”
“她知道。她問我,我便照實答了。”
何未一時難以出聲。
九叔又道:“昔日我在京城,見過祝謙懷兩麵,此事就算你姑姑能放下,他都未必。”
京津同日大雪,茶坊內沒點燈,光線很陰暗。
叔侄兩個,因何知妡的情緣,相對靜了會兒。
“租界裏有我幾個交心的朋友,”何知卿從一旁矮幾上拿了信封,“這裏有幾把鑰匙,還有金陵、滬上和廣州城的地址和公寓鑰匙。沿途住自己人的地方,更安全。”
何未接了:“下一回見,不知何時了。”
“等真太平了,不就能見了?” 何知卿眼見過清朝覆滅和軍閥勢弱,心寬得很,“二哥臨走前說過幾次,若不是他拴著你,你早該南下了。”
何知卿看她神態輕鬆,想了想,問了句:“你可曉得,他為何突然定了南下行程?”
難道還有什麽內情?
“猜到他沒告訴你,”何知卿說,“他有個外甥吳懷瑾,在南方起義,很快被南京政府反攻。那一仗損失慘重,如今人去了香港避難。謝騖清此刻走,怕就是為了這個。”
“他倒沒說懷瑾的事。”她後知後覺道。
隻是說,南方需要他回去了。
今年冬寒,海河結冰早。
她和謝騖清相約一同南下的,正是今年最後一班航班。
航班前夜,她為離港口近,搬去了利順德。
仍是那個位置,謝騖清早定了三間房。
夜裏,扣青哄著斯年在隔壁睡了。何必擁被而坐,見不到隔壁燈光,無法安心,淩晨兩點多,陽台突然有光亮,從隔壁照過來。
她裹上披風,推開門。
陽台的藤椅上,有一點點紅光時隱時現。謝騖清蓋著外衣,躺在那兒,手邊是一杯冒著白霧的咖啡,將手指間的紅點欽滅了。
他一瞧見何未出來,將外衣上的煙灰抖下去,衣服丟到一旁的藤椅裏,起身走到她麵前。
“以為你睡著了,”他咬住煙尾,輕聲說,“想讓你至少睡到五點,再去敲門。”
“沒看見你到酒店,睡不著。”
謝騖清手指朝下微攏著,對她向外揮了揮。讓她後退。
他手撐到陽台的石圍欄,在黑暗裏從那一頭翻上圍欄,直接躍到她這裏。何未一見他黑影落下,心突突跳得厲害,小聲埋怨:“多大年紀了,還冒險做這個。”
謝騖清打趣道:“二小姐這是嫌謝某人老了?”
兩人笑著對視。
婚後的十日別離,竟比過去少了等待的耐心。隻盼著見,盡快見。
何未呼出的白霧,在臉邊,很快消散。
“關外冷嗎?”她問。
“比京津冷得多,雪沒過小腿了。”
謝騖清拉起她的手,握了又攥的,過了會兒道:“這回去奉天,把幾個救出來的人送去了蘇聯,有兩個是同一年和我下獄的。”
“那真是萬幸,能救出來。”她為素未謀麵的陌生人高興。
下了一日雪,深夜停了。
深夜裏的烏雲散開,現出了一輪月。
兩人默契到不必交談,便知彼此不願回房。
何未想再看看北方的夜空。在南洋時她年紀小,生不出思鄉情,故鄉這個詞體會不深。而今不同了。
“你說古時候,有人嫁到如此遠的地方嗎?”她問。
“古時候?”謝騖清倒背著手,看夜,“古時人少,群聚中原,漓江河畔已是流放地了。”
是這個道理。
何未原想問吳懷瑾的近況,但想,明日啟程後有大把時間交談,不急在今夜。
為避人耳目,天亮後,兩批人先後動身到了海河港口。
碼頭上,鹽廠的工人在搬運精鹽。因是緊要貨物,這批鹽是最後裝船的,到了舟山,也將第一批安排卸貨。
何未到時,旅客們剛開始登船。
何二小姐每年最後一班和開春第一班遊輪都會親自到港口送客、迎客,這是多年老規矩,無人察覺異樣。她計劃先按往年,送客人登船後,再悄然入貨倉。
這邊有貴客認出她,駐足寒暄,引來散客的好奇,猜想這位周身白的名門閨秀是哪家小姐,竟能讓上將、中將這種軍銜的人如老友重逢,笑臉相迎。
等到謝騖清的轎車駛到港口,他一下車,何未就露出笑意。
“聽人說,北平六國飯店辦了一樁喜事?”何未身邊的一名上將,笑著問。
“欸,”她佯作不在意,“那是謝少將軍哄女人的小伎倆。你看,他這不又要走了。”
“謝少將軍為二小姐幾次北上,都娶不到二小姐,是他沒福氣。”
何未笑笑。
謝騖清帶著林驍,還有一行軍官低調登船,隻在走木扶梯時,摘下白手套,對這裏招了下手,倒真像是棄佳人而去的浪蕩子。
何未目送他。
碼頭外,接連駛入四輛車,還有軍用卡車。
何未心裏一沉,不安地望了一眼船甲板,謝騖清已經不見身影,入客艙了。
“去問問,盡量拖著,不要影響開船,”她吩咐船運公司的經理,“更不能影響客人們。”
經理馬上帶人,和碼頭上的巡邏警一起迎上去寒暄,沒承想,下車的是曾在九先生公館露過麵的日本商人。商人身邊陪著的,除了翻譯和幾個日本軍人,還有穿著和服的男人,餘下就是天津警察署的署長,十幾個人裏,隻有一張眼熟的麵孔,那位遜清皇室的老太監。
經理沒攔住他們,由那日本商人帶著,這批人盡數來到何未跟前。
“何二小姐。”翻譯替日本商人招呼她。
何未微笑著,點頭。
其中一個日本軍人說了兩句話,翻譯道:“有人舉報,說鹽廠的貨物裏藏了走私槍支。”
“槍支?”她笑意未減,“何家航運不送軍火,這是慣例。有批文的我都讓上船,更何況是藏起來的。諸位在開玩笑嗎?”
天津警察署的署長,認識何未,低聲道:“二小姐不必為鹽廠的人承擔風險,他們說有,隻管讓他們去查。”
“話不是這麽說的,”她搖頭,“客人們的貨進碼頭時,都報了關,也由碼頭的人驗了貨。如今已經送上船了,就因為日本人一句話,再搬下來重新驗貨,不合規矩。”
她說完,看署長:“再者說,此處不是日租界,日本人無權驗貨。”
翻譯上一次去九先生家,見過這位二小姐,欣賞她的為人,聽她說了這番話,臉色變了變,輕聲勸:“二小姐,那卡車上是日本兵,你不讓驗,那些兵下來,都會強行驗的。”
何未蹙眉,不悅地看著他們:“你們這是威脅我了?”
日本人問翻譯,他們交談結果如何,翻譯隻得一五一十講了。
日本軍人對身後叫了一聲,卡車副駕駛門被推開,跳下來一個軍官,打開了卡車。卡車上不斷有日本軍人跳下來,手提著槍。
何未愈發不安,但麵上毫無變化。
見慣了軍閥混戰的熱鬧,倒是不怕這些。尤其,她還是個將軍太太。
她向不遠處經理打眼色,經理沿著木扶梯跑上船,這邊列隊尚未完畢,方才登船的幾位上將露了麵,帶著副官下來。
而謝騖清也像聞訊上了船甲板,帶林驍和幾位軍官沿著木扶梯,下了船。
日本人本以為沒什麽,不過幾個將軍來袒護佳人。未料,謝騖清下了船,碼頭外,同時跑入了數倍於日本兵的人,身著便裝,手裏拿著槍。
他們都是鄭家三小姐安排送謝騖清的。
場麵一時僵持不下,日本商人和軍官們輕聲交談數句,看向警察署長。
警察署長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笑著問:“二小姐,這位是……”他不識此人,卻辨得出這老舊過時的軍裝。
穿這身衣服的,能有這個軍銜的人,大多不在了。
“這位是謝少將軍,”她說,“謝騖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