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集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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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賢院明堂,下層法四季,春夏秋冬各隨其色中層錄十二時辰,蓋頂上盤九龍上層製二十四節氣,頂如亭,中有巨木十圍,鸞鳥居頂。蘇九淵在秘閣外已經候了許久,門口侍者垂著眼,自早前回了他說,知院士正忙於修撰一時沒法出來,就一直沒再出過聲。

    蘇九淵麵前茶水已涼透,眸光緩緩掃過遠處四庫裏,垂著紅黃青碧四色帙簽的密密的架子。當初聽聞心瑤與她被劫,他幾乎失了神智。而現如今,他反倒不再有焦慮和急切。他不過是想的很透徹,這件事自己必須做到,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集賢院秘閣編的這本卷,他雖未參與編纂,卻是見過一二。因涉及玄理、術法與古紀,有別於普通經史子集的修撰校理,隻有知院事、判院事及押院中使在秘閣中方能一見。他雖年紀輕輕已是待講學士,秘閣修書卻是不能涉足,隻在外殿見過拓書抄錄的民間異本。

    入秘閣,取古本,再全身而退而又不會牽連府中之人,每一步他都沒有十足把握。然而即便如此,他卻反倒沉靜的很。一旦有了必取之心,斷了後退之路,各種顧慮也就煙散了。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有人從閣內出來,淺緋色官服,金色魚袋繡著雲水的紋路。蘇九淵見了,急忙上前行拜禮,“知院事……”

    知院事褚懷素,本是內相承旨,雖掌管編撰,也參與機要。與蘇家倒頗有些淵源,早年蘇老爺子任太史時,曾是他的上司。彼時年紀輕輕就官居少卿,頗受蘇老爺子重用。

    褚懷素隻一眼,就覺察出蘇九淵神色間,有極力壓製的情緒,緩了一緩才道:“蘇學士等了我這麽久,可是有什麽急事?”

    蘇九淵再拜揖道,“知院事,確有一事相求。”

    褚懷素見他仍微伏著身子,沒有起來的意思,揮手屏退了身後的侍從,“九淵,難得見你如此鄭重,出了什麽事?”

    蘇九淵直起身,“學生想借秘閣古卷一看。”

    褚懷素沉吟片刻,“集賢院雖不是內廷要處,內製卻也是十分嚴格。秘閣之中,我雖能出入,但其實諸如金匱之內的許多卷冊,連我都無權翻看。隻怕當年蘇太史也要有皇上的準許,才可隨意取閱。這事,有些難辦。”麵上果然顯出十分的難色。

    “在下並不欲為難知院事,隻是事出緊急關乎人命,還請大人破例。”蘇九淵雖言辭懇切,褚懷素卻聽得出他的勢在必得,皺了皺眉。

    蘇九淵又道:“內製之規,秘閣書卷一律不可外借翻抄,四品以下官員不得入內。在下雖為集賢院學士,卻未入官籍。再者,我隻是進去覽閱書冊,隻需一炷香的功夫即可出來。至於金匱,那外麵機關重重,憑我一人絕不可能打開。”

    褚懷素此時方略略明白蘇老爺子的用心,蘇九淵雖是學冠京都的才子之一,身後蘇家喬木世卿,卻隻讓他在集賢院錄為學士,並不兼任朝廷官職。雖在京中無甚權勢,卻多一份自在從容,遊刃有餘。眼下看似絕無可能的事情,柳暗花明竟是還轉出餘地。

    熏風穿入廊下,攜了些細碎草屑的香氣,與閣中芸香的氣息織纏。褚懷素想著金匱內的那幾卷書頁,竟微微失了神。

    透過眼前的窗格,能看到對麵汲古殿內,隱隱約約列架排次的戶籍卷宗。上萬幅卷軸,不同色的牙簽、裸帶和書帙燦然而列。那裏不過是宮中錄籍於冊的一小部分人,還有相當一部分存於京郊蘭台。然而這些卷宗,相比金匱中提及,渺若塵埃又如滄海一鱗……

    蘇九淵見他眉心緊皺,深思似已飄遠,隻當他正權衡,並未出聲。直到有侍者上前,躬身請他前去鬆籌堂,褚懷素才堪堪回過神來。轉眼見蘇九淵仍等著他的回複,抬手道:“此事仍需商議,你且等一等。”說罷疾步離去,似是不再願意與他多說一句。

    蘇九淵正欲追上,有人在身後喚他,“蘇學士留步。”他回頭一瞧,洛秦正緩步而來,隻得拜揖道:“見過洛大人。”

    洛秦挑眉瞧了瞧褚懷素匆匆遠去的背影,再瞅了瞅蘇九淵緊皺的眉心,慢悠悠道:“褚大人今日看來心情不太好,蘇學士可是有什麽難處?”

    蘇九淵短暫的沉默,“也沒什麽緊要的,找褚大人商量些事。”

    洛秦將手中的書卷在手心輕輕敲了幾敲,“哦……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擾了,我需入秘閣內翻些卷宗……”他的目光在蘇九淵的麵上逡巡了一圈,注意到他微微一跳的眉梢,默了一默又歎了一聲道:“今日閣內事務繁雜,人手又緊,我一直琢磨有誰能助我查找些典籍……”

    蘇九淵再不猶豫,“若是大人不嫌棄,在下願意相助。”

    洛秦仿佛十分吃驚,“這怎麽能麻煩蘇學士,此等瑣碎小事,著實大材小用了。”

    蘇九淵再次鄭重揖道:“能入秘閣已是在下榮幸,怎算瑣碎小事。”

    洛秦這才道:“那隻能委屈蘇學士了,便隨我入內吧。”說罷轉身入了秘閣,門前侍衛躬身讓二人入內,並無多言,蘇九淵攢緊的拳這才緩緩鬆開。

    入了閣中,身後石門砰然關上,饒是蘇九淵見識廣博,也被眼前所見鎮住。

    整座秘閣皆由巨石砌成,竟是一座無梁殿,屋頂拱卷式,並無半分雕飾。木梯層層而上,往上三層,與外殿無異,往下竟仍有數層,看不分明。殿中間一巨大石台,石台上清一色銅皮鎏金的木櫃。蘇九淵知道,那裏麵除了本朝實錄、詔諭,更有這世上極少數人可以看到的書卷。

    至於書卷裏有什麽,蘇九淵曾問過自家老爺子。蘇老爺子彼時正品著皇上禦賜的新茶,對著一院子芳菲的牡丹,眯著眼睛沉默了許久。久到蘇九淵以為他壓根沒聽到自己的問題,然後老爺子側過臉看著他,“學問這個東西,有時候也不是越多越好,讀的差不多了,不如去讀讀曲譜戲本……”

    蘇九淵當時心裏不可謂不吃驚,也真的去看了一陣曲譜戲本,後來隻道是蘇老爺子一時感慨並未放在心上。此後在集賢院待的久了,也曾接觸過些民間收來的本子,其上所述,也不乏奇聞異事。然而有些本子收錄到殿中,卻是直接送入這秘閣,外頭的隻能瞧見沉沉的一個個檀木箱子。

    劫持舒窈的人要的是什麽,他不僅知道,而且知道就在這秘閣之中。他本就料到褚懷素不會輕易放他進來,沒料到的是冒出了個洛秦,還將自己三言兩語就帶了進來。

    洛秦立在他身邊,瞧著蘇九淵麵上神色變幻,心裏歎了口氣……昨夜已近三更天,住在寒潭邊上的那位竟尋到了自己的屋子裏。她怎麽進來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然而看著她臉色很不好看的樣子,心裏麵不免惴惴了一番。還未及開口,她就道:“蘇九淵需要你們那裏的一些東西,你要麽,幫他一下。”

    洛秦腦子裏飛快地轉了一轉,略略已猜到是什麽,當下也不敢裝傻,急忙道:“姑娘的事自然是洛某的事,定當盡力而為……”

    “盡力?”她冷冷道。

    洛秦不知為何覺著額上沁了些汗,“這秘閣裏的東西,不是我想拿就拿的,洛家上下也好歹有個百來號人……”

    “與我何幹?”她麵上雖無甚表情,望過來的目光卻令他有些腿軟……

    今日一早趕到這秘閣,果然遇見蘇九淵急著進去。憑自己的身份帶他進去本不是難事,找個借口也不是難事。隻是進來之後,他是該裝看不見呢?還是該與他一起找上一找?洛秦仍有些拿不準……

    蘇九淵四下看了一圈,居然沒人,還未開口,洛秦已出聲道:“今日封閣,除了你我,這裏再沒別人了。”

    蘇九淵心裏惑了一惑,原本這麽順利地能進來已是有些蹊蹺,現如今裏麵又恰好沒旁人,這難道也是碰巧?

    洛秦輕咳了一聲,“我去樓上去取些東西,你隨意看看……隻是……”他欲言又止了一番,眼神落在殿中央的石台上,“這金匱四周布了機關,蘇公子可別不小心觸碰了。彼時,那個,鈴聲大作,我倆可都脫不了幹係……”

    蘇九淵急忙躬身道:“洛大人放心,九淵自會小心。”

    洛秦很快就沒了影子,目力所及,這座浩大而神秘的閣內就餘自己一人。蘇九淵眉頭緊皺,金匱四周有機關本也是在意料之中,如今除了步步小心,大約就要看天意了。

    圍著石台轉了一圈,並未看到什麽特別之處。回想方才洛秦最後所提的鈴聲,他又仔細沿著石台尋了一圈,果然在石台上方尋到一串垂下的細細銀鈴。可這些銀鈴高懸在空中,如何又能觸及?

    順著銀鈴再朝上看,每隔一段就有一串串的銀鈴垂著,直至拱頂,又一路沿著屋頂垂過去,不知通向哪裏。而這些銀鈴之間如何連接,竟完全看不清。

    思慮再三,蘇九淵並不敢貿然上那石台,但目光瞥見角落滴漏中時間細碎而過,心中不免焦急。正一籌莫展,聽見底層有人罵罵咧咧地上來,“老子本來清閑的很,怎就攤上了這事?遇見一個兩個都是難對付的,偏偏對著一點辦法沒有……老子真的是背……”蘇九淵環顧四周,根本無藏身之處,眼見著那人走到麵前。

    那人到了麵前,瞅了蘇九淵一眼,並未流露出半分驚奇,仿佛他本該就在這裏。他圍著石台轉了一圈,轉完了,回到蘇九淵身邊,也不看他,目光鎖在石台上方的那串銀鈴,“倒是有些小聰明,有長進有長進……”

    蘇九淵揖道:“這位……”

    那人揮了揮手,示意他閉嘴,“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你都給我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