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千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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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山間,任餘著一絲暑氣,她晨起就赤足跪在桃樹下,刨那幾個酒壇子。埋了多少時日,她已經記不清了。一個一個打開,依次喝上一口,酸澀滯口。她又皺著眉,一個一個埋了回去,這不是她記得的味道。

    她起身的時候,頭有些暈,在桃樹上靠了靠。等著眼前的灰影漸漸消散,轉頭就看見他立在不遠處,大約在那裏很久了。他正看著她踩在土裏的腳,髒兮兮,沾著碎葉與泥。

    她幾乎脫口而出,“我沒喝……”下意識用腳將身後埋罐子的地方,又踩了踩,“就一點點……”

    他走到近前,“很久沒嚐到桑落,還打算藏著?”

    有一瞬,她錯以為是另一個人,默了一默方道:“很難喝,不知道是怎麽了。”

    他伏下身,將泥土撥開,打開酒壇,取了木勺嚐了一口。

    “我倒不覺得。”他的指間猶沾著泥土,卻絲毫未在意,伸手欲再取一勺。

    “別喝了,你剛好些。”她被自己的脫口而出嚇了一跳。

    他的手頓了頓,將那木勺放下,起身拍了拍手上泥屑,“就要走了?”

    她避開他的目光,試圖掩在深處的企盼和小心,是一向不會在他身上出現的情緒。

    “是。”她雖隻應了一個字,卻仿佛用了很多的氣力。

    她垂著眼,剛好看的見他緊握的手,她緩緩道:“我已散了伏翼陣,你之前強行出陣,傷的必然不輕……還是要好生休養。”見他的手漸漸鬆開,卻不知再說些什麽。

    倏而風起,穿過銀杏的葉隙,在桃枝間回旋一二,自二人身間擦過。他忽然出聲道:“去把襪履穿上。”她習慣性地順從,仔細穿好,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其實,你要做的事情,我……書院都可以幫你,你隻需待在這裏。原本你就不該離開……”

    “離開這裏,我會更好些。”有什麽自她心裏噴湧而出,她極快而不耐地打斷,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沒有半分溫度。

    沒有預料中他的憤怒,相反,他的聲音控製的很平和,“你知道的,酒的味道並沒有變。”

    她閉了閉眼,“時間太久了,總會變的。”

    山門處,已有車馬候著,她把自己扔進車廂的榻上,蒙頭就睡。朦朧中,車緩緩而行。初秋宜人,一路順暢,雖然大多時間她睡著,醒的時候趴在窗沿看看外麵景致,還是很有些看頭。隻是如今,再怎樣的景色也似乎落不進心裏,觸不動情緒。

    車馬行到京城的城牆前,外頭不同尋常的嘈雜聲,將她從睡夢中吵醒。她迷迷糊糊將簾子掀起一角,城門前人頭攢動,原本有序入城的隊伍,此刻亂做一團。

    驛車的車夫大約是問了路過的人,那人大著嗓門回道:“那麽老大一塊石頭,一夜之間就沒了,看著是被人撬了去。也不知道誰這麽大膽,雖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那麽好的兆頭,城裏來來往往的肯定不幹啊。”

    她這才略略有了些印象,猶記得當初,凡音虔誠地在那城磚前許願……

    今兒的茶攤有些熱鬧,許是因了幾日之後的京中燈會,外來的商旅漸漸多起來。若不是店家特意給三微留了位子,今日恐怕他都尋不到坐處。即便是留了位子,還是因為太過擁擠,有兩個遊俠大咧咧坐在了三微的對麵。幾碗酒落肚,話就多起來,嗓門也大起來。

    “你說那賊人圖個啥?一塊城磚又不值錢,不過是有個好聽的說法。一賣不了銀子,二不能拿出來用,被抓著反而要落了獄,傻到家了……”

    旁人聽了皆附和連連,有人出聲道:“這蠢賊,估計很快就能逮著,據說連五城兵馬司都出了人。”

    “既然是塊再普通不過的磚頭,怎麽就驚動了兵馬司?”有人問道。

    之前的遊俠兒嗤笑了一聲,“沒幾天就是中秋燈會,這京城裏頭得湧進多少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再加上三麵戰事吃緊,這京城防衛看著鬆,其實已經緊的連個蒼蠅都不容易進了。這節骨眼兒上,城門一塊那麽大的磚頭被人挖去了,不正打了兵馬司的臉。”

    “可不是,”一旁一個商人裝扮的拍著桌子道,“昨兒睡到半夜,還有有人進來盤查,說是例行巡檢,真是煩人。”

    “這年頭啊,管好自己就得了,能少一事少一事,還是琢磨琢磨燈會怎麽搶著好位子,看長慶樓的歌姬……”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車馬喧囂浮世碌碌的一天,對三微來說,不過是幾盞茶的功夫。夜幕已深的時候,店家已收拾了攤子離去,為他留了一案一幾一盞風爐。他有些倦意,靈力被製,和世人無幾,自然也會累。

    餘光裏卻見有人匆匆而來,有一瞬,他以為是他等的人來了。

    他想過很多種她出現的樣子,許是坐在對麵的朱色宮牆上,晃晃悠悠垂著雙腿,笑嘻嘻看著他;許是舉著什麽人間的新鮮玩意兒,一路歡愉地跑到麵前;又許是躡手躡腳走到身後,蒙著他的眼,別著嗓子問他,“三微,你猜我是誰?”……

    還用猜麽?他扯了扯嘴角,如此這般喚他三微的,上古至今天地六合,還會有誰?

    這麽想著,那人已經到了麵前,將一大包東西放在桌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坐在他的對麵。

    他抬眼,紗綾滿頭大汗,似是累極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先別走。”她緩了緩,“我給你帶了樣好東西。”她順手把他麵前的茶盞拿起,一口喝了。

    “是你拿了城磚?”他麵上沒什麽表情。

    紗綾一口茶水險些噴出來,伸手一把捂著他的嘴。

    她的手心有淩亂的繭痕,卻仍是軟軟的,因是擦破了些皮,淡淡的血腥味。三微沒有仔細聞過凡世人的味道,他更喜歡嶰穀裏那隻夫諸,伏在腳邊時總有若有若無的香氣縈繞左右。

    他皺了皺眉,從來沒有人或是其它的什麽,敢觸碰他的身體。也幸好他此時並無任何的靈力,否則,方才的那一瞬間,她就已經被傷的體無完膚,能有一口氣都算是運氣很不錯了。

    紗綾看著他的眉間凝聚,這才感覺到自己手心覆著的,涼涼的唇瓣,竟似乎沒有一絲人間煙氣。她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卻也總算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急急收回了手,“你……小聲點兒……現在大半個城都在找這個……”

    “與我何幹。”他淡淡道。

    她愣了愣,才道:“和你,是沒什麽關係。”她瞥見他的手擱在案上,指尖把玩著再普通不過的一隻茶盞,想了想又歎了口氣。

    三微覺著手中一空,她已迅速地把茶盞拿走,抓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識地繃緊,她一拉沒拉動,肅聲道:“夏正,聽話!”

    三微心裏遑遑一動,手竟鬆了。她順勢將他的手塞入案上那包袱裏,“你摸一下,多摸幾下更好。”

    他覺著指尖所觸冰冷透骨,周圍雖仍有著青磚特有的紋理,中間一塊已微微有些凹陷,且如鏡般光滑。這塊極普通的磚石,已不知被多少隻手,虔誠撫過,稍加感知,也可探到萬種情緒千般心思。之後所牽連的諸般因果糾纏,如這茫茫夜色探入無窮無盡。

    她摁著他的手,又蹭了蹭,“趕緊許個心願,你要找的人,一定會很快找到。”

    三微把手掙脫了,收了回來,“心願?找它不如找我自己。”

    紗綾撲哧一樂,“你?你若真有本事,何故日日對著這荒草牆垣傷懷?我跟你說,這石頭著實神通,想當初……誒……總之就是很靈。既然你許了心願,那我拿走了。”她低頭將那包袱紮緊了。

    巷口傳來腳步聲,燈籠閃爍之後人影綽綽,有人喝道:“什麽人?鬼鬼祟祟在幹什麽?”隱約可見兵馬司的甲胄。

    紗綾暗叫一聲糟糕,急急起身,推著三微道:“你快些離開,這裏我頂著……”

    他看著她,站起身,卻半點沒有離開的意思,伸手將她拉到身邊,又將她按坐在包袱之上。

    她隻覺腦後一鬆,長發傾瀉而下,再一個晃神,他的麵容與自己的已經幾乎沒了縫隙。他的唇就這麽若有若無地拂在她的唇角,她下意識想推開他,被他捉了手。二人的唇間,他低沉的聲音,“你若不想牽連你的親族,最好現在別亂動。”

    兵馬司的人漸漸走近,看到二人這等姿勢,領頭的火氣有些大,“你們兩個,要親熱回家去,半夜三更在這巷子裏做什麽……”話未說完,後頭又有人聲嘈雜,“西市鬆苑坊有異,還請巡司長過去……”那領頭的聽罷,再不多話,急急領著人離去。

    巷子又複一片靜謐,三微放開她,暗夜中神色不明。她仍僵著,長發在如水的夜色中搖曳,半晌才喃喃道:“親族?我可還有親族……”

    “哎呦,怎麽沒有?你趕緊的把這東西給我扔了……”又有人自巷口匆匆轉出來,紗綾回頭,竟是段小六。“還愣什麽呀,趕緊把東西給我,我來幫你處理了。”小六一頭大汗。

    紗綾再扭過頭,原本在麵前的那人早已不知去向,猶自愣神,段小六已一把抱起了那包袱,轉頭就走。

    “哎,小六,你去哪兒?外頭到處是兵馬司的人。”紗綾急道。

    段小六頭都沒回,“沒時間解釋了,你趕緊回去,明日起告假幾日,別出門了……”話音未落,人已沒了蹤影。

    轉出那道巷子,再過幾條街,漸漸路上能見著些人影,多是醉客踉蹌而行,嘴裏哼著不成調兒的曲子。段小六心裏歎氣歎了不知多少回,早前觀出異樣,竟和自己也有些牽連。擔心這牽連一不小心變成連坐,急急忙忙趕過來把這燙手山芋扔了。若再在那丫頭手上放上一放,還不定得惹出什麽事來。

    這麽想著,離著長街已是不遠,前頭沒幾步的地方停著輛馬車,車夫靠在車壁上打著盹兒,車廂裏黑著,估摸著在等人。那車子雖不奢華,卻也頗為考究,絕不是等閑人家的。

    小六悄悄靠近了,瞅瞅四下無人,繞到車後,手摸到車廂後一道凹陷,便將那包袱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