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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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秋時的燈會,最是繁華風流的盛會。滿城桂子飄香,縱橫的街巷中綴滿各色奇巧華美的花燈。才不過是日暮時分,華燈尚未點起,城中已是人流如織。精美奢華的車與轔轔而過,餘了一巷或濃鬱或清雅的香氣。

    女子們豈能錯過如此芳菲璀璨的盛事,皆早早盛裝出行。一時街頭香脂馨粉羅琦煙紗,手中款款而動的扇麵之後,皆是顧盼繾綣的眉目。

    紗綾仍是一身男子的裝扮,瘦小而倉皇,隨著人流漫無目的地走著。她覺著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了,自那日萬安橋上別過,就再沒看到他的身影。今夜他應該會來的吧,她這麽想著。

    恍惚間,有人在她身後拍了她一下,她欣喜地回頭,麵前卻是段小六。

    段小六見她迷迷糊糊,歎了口氣,“你不過是找個人找不到,我是飯碗快丟了。”

    紗綾見他不似玩笑,問道:“怎麽了?算不出了?”

    段小六又是一歎,“眼下時靈時不靈,著急想知道的事情,統統看不到了。”

    “什麽急事?”

    段小六指了指她身後,她這才發現自己站在長慶樓的麵前,“還記得我兄弟喜歡的那個華裳姑娘?她有麻煩了,我那兄弟快急瘋了。”

    華裳她識得,雖是樣貌一等一的歌舞姬,卻是性子直爽為人也仗義。莫說男子傾慕,連她這個女子都喜歡。早前也有過一段緣分,被華裳幫襯過。聽說她有麻煩,紗綾自然不會不管,當下問道:“她怎麽了?”

    小六又歎了第三口氣,“你可知今夜長慶樓的那支舞?”

    “六出重華舞?”

    這支舞,每年也就在燈會這夜上演。彼時由六位舞姬,自長慶樓相鄰的酒樓屋頂而出,沿著半空中的飛橋起舞。舞曲終了之時,一位舞女身纏彩綢自飛橋而下,落入池中水亭之上,縹緲如仙子入凡塵……為了觀這支舞,長慶樓裏但凡能瞧見這絕世之舞的位子,早早就被訂完了。甚至有人傳言,宮裏都有訂了私席。

    小六點點頭,“正是,華裳的舞一等一的好,這些年,每年那個蒙了麵紗自飛橋而下的正是她。誰知道她前幾日染了風疾,至今下不了榻。長慶樓的管事上哪兒去找一個跳舞跳得好,又敢從那麽高的樓上跳下來的女子?盛怒之下就要趕她出去,這會兒,人鎖在樓裏不知道什麽地方,死活都不知道。”

    “我去。”紗綾幾乎沒有猶豫。

    小六一愣,“你去?這麽大一座長慶樓,找個人跟找一隻螞蟻一樣難。我都找不到,就憑你個掃街巷的?”

    紗綾皺了皺眉,“我說我去替她跳。”

    小六驚得後退了一步,“你去跳?你敢從樓上跳下去倒是有可能,可你會跳重華舞?你找人沒找糊塗吧……”

    紗綾扯著他的袖子就往樓裏走,“帶我去見管事,沒時間廢話。”

    段小六在管事的門外候了一盞茶的時候,就在他覺著紗綾要被暴揍一頓扔出來的時候,門開了。管事神情愉悅,拍著小六的肩膀,“此番可要多謝老弟了,隻是,個中緣由,老弟可要替我保密。”說罷在小六的懷裏塞了個鼓鼓的錢袋。

    小六一時沒回過神,“什……什麽?她人呢?這,這就行了?”說罷就想伸頭進去張望。被管事推著出了樓,“時間不多了,她還需準備準備。老弟還是找個地方喝酒去……”

    蘇九淵今日休沐,坐在書房裏大半天,案上一卷書。槿葉早上帶著心瑤念完書,就按時過來書齋裏,勤勤懇懇地收拾書冊。順便替他添添茶,磨一個墨。這會兒才忙完,支著腦袋在書架邊搗鼓什麽。

    蘇九淵將茶盞的蓋子拿起,敲了敲茶盞的邊。清脆的一聲響,才讓角落裏那位回過神來。一溜小跑,拿著茶壺過來添茶。添完了倒是沒有離開的意思,小心道:“公子今日讀的書,想必十分艱澀難懂,可否給我一看?”

    蘇九淵愣了愣,她已經瞄到攤開的那一頁,也是一愣。不過一本詞集,一頁上不過十來字。她又十分小心道:“公子大半日都在看著這一頁,想必悟出了什麽不得了的意思,可以跟我說說麽?”

    他輕咳了一聲,“有悟性的,一個字就可悟道,我這十餘字……參詳起來,確是需些時日……”

    她若有所思複又十分欽佩道:“公子果然學冠京中,無人可出其右,想必將來飛黃騰達……”

    “你是有什麽事要求我?”他抬眼瞅著她用力有些過猛的吹捧。

    她收的倒也快,“確是有一事相求……”

    他的指尖叩了叩案麵,“若是想告假今日去逛那燈會,恐怕不行。”

    她的肩頭頹然一鬆,望著自己的腳尖不出聲。

    他掩著笑意,“我今日倒是需要一個人陪著去一趟,你去幫我把管家叫來。”

    “管家?你讓他陪你去逛燈會?”

    “我去長慶樓。”他好整以暇地望著她,“今夜的重華舞,可是人間一絕色。”

    她慢了一慢,“原來公子是去找樂子的,無妨無妨,我陪你去,還可以幫你物色才情俱佳的姑娘……”

    他瞧著她的眉飛色舞,淡淡道:“你就不怕夫人來找你。”

    她覺著脖子後麵有些涼,瑟縮了一下,“不是……相信夫人也不願你孤單……”

    他怔了怔,緩緩起身,“你真這麽想?”

    槿葉原本就覺著後背發涼,此刻蘇九淵長身立在麵前,頭頂無形的壓迫,她就有些後悔了。自己一會兒悄悄溜出去,也不會有人發現,怎麽就惹了這位主。腳下悉索,欲退出屋子。

    她退一步,他就跟一步。直到她的後背抵在了身後的檀門上,雲紋欞花的扇格這麽頂著有些硌人。

    她不敢看他的臉,眼神隻能落在他胸前對鶴菱紋的矜口,“我還是去找管家……我想起來我今天其實有些頭痛……”

    他看著她在半空晃來晃去的手,迅速地捉住,“那就更要出去吹吹風了……”

    槿葉被他拖著往外麵走,頭就真的痛起來……

    商瑜的馬車走得極穩,路上人雖多,卻並無半分遲澀。商瑜挑著簾子瞅著外麵赤霞漫天漸漸淡去,轉頭朝著對麵坐著的青羽道:“我覺著,今夜想必是很熱鬧的。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我們也能找到我們想找的東西。”

    青羽未搭理他,浮玉自回到她身邊,總算開始進食,雖然少,也是多了些精神。對她也不再似以前那般懼怕,隻是,如黑?石般的眼睛裏,有什麽哀傷的漣漪,時時漾著。她不太敢看,將它的錦墊挪到了自己的榻邊。她們倆仿佛相依著,彼此都有了些難得的溫暖。

    馬車穩穩停住,她才回過神來,二人下了車。此處鄰近萬安河,遠處長慶樓五座畫樓,鎏金異彩,在暮色中蔚然而立。

    二人沿著街巷緩行,商瑜帶的人並不多,卻將熙攘的人群隔在他二人之外,並無半分擁擠。一路走著,已有店家將門前的華燈燃起,博得路過眾人的齊聲叫好。很快,各色花燈鱗次而起,將街巷內映得直如白晝。

    身邊有攜家帶眷的親密相攜,有呼朋喚友醺然醉遊,也有思之慕之傾心相許的比肩而行……皆映著華燈流光,如一幕幕戲本,繾綣上演。

    商瑜手中折扇悠悠,“人間清歡,隻可惜不過須臾彈指,明明苦多於樂,偏要生造出些虛無縹緲的歡喜,自欺欺人罷了。”

    “旁人的歡喜哀苦與你何幹?總比你生造出人間煉獄的強。”青羽淡淡道。

    商瑜目光落在遠處,“姑娘是覺得那日山間的陣法,有些狠厲了?你又可知道,你身邊十分熟識的那個人,比這狠厲上不知多少倍?”

    她心裏很莫名地一跳,仿佛這一句,恰好擊在了記憶的封口處,破開了極細小的紋路。

    羲和,流世的守護,他是什麽時候來到汋音潭邊,她已經記不清楚。她還是隻青鳥的時候,她就有些怕他。彼時,她還是鳳凰青鸞一族,也是他守護的一方。之後,她背負了流焰,被他鎖在了頤木崖上。

    她偷偷去過北方冰川和西方的茂林,在那裏聽說過他用他的奈何劍,一戰滅了凶獸中的火螭、雪夑兩族。那場戰役是怎樣的經過,談及者無不色變,皆不願細說。

    鹿蜀族的幺女紫謠,雖知曉青羽被惡焰附身,卻是唯一一個並不避著她的。彼時撫著她的柔羽,很是驚異地問她,為何羲和會留了她一條小命在,而不是將她斬於劍下。說這話的時候,那紫瑤不自覺地哆嗦了好幾回……臨別時,勸青羽及時行樂,神情中十分的同情與悲憫。

    再之後,為了柔藍,他將自己逼至南方的沼澤中。南沼多水,她幾乎尋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一夜之間,水澤中荊棘淩厲而生,將她傷得體無完膚。潛在沼澤中的巨虺一族,與羲和惡戰數日。到最後,水澤猩紅天色盡赤,一片茫茫無際中幾無生息。

    她躲在荊棘密布的澤畔,奄奄一息,看著他提著奈何劍一步步走來。她連逃走的力氣都所剩無幾,眼見著劍身上上古的圖騰映著自己的身影。她倉皇地欲閉上眼,卻看見阿柔藍色的羽翼擋在了他們之間。她聽見羲和沉聲讓柔藍離去,她驚恐地看見自己忽然展開的羽翼,流焰猙獰。她無法動彈,無法出聲,眼睜睜看著阿柔被自己重創而委地……

    回眸的瞬間,她看見整片沼澤在他的盛怒之下,如鏡麵般破碎裂開,駭人的氣息充斥著每一寸呼吸之間……

    她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周遭燈影如流火,笑語晏晏,仍是一片人間盛景。

    商瑜很有耐心地在一旁等著,見她回過神,微笑道:“姑娘不覺得你的記憶破碎如此,有些蹊蹺?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可能,有人有意為之……”

    “商公子!”遠處有人喚道,聲音裏滿是欣喜。

    商瑜轉過頭,竟一時愣住。

    槿葉幾步就到了麵前,抬頭望著他,歡顏道:“好巧,你也在這裏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