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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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麽溫軟的一團,在麵頰上來回蹭著,青羽覺著擾了沉沉睡意,十分惱人。那一團不依不饒,將涼涼的爪子貼在她的麵上,她立時醒來了。浮玉立刻跳到她腦袋邊上,熱切地看著她。

    她瞧著四周熟悉的器物,寒潭的素齋,自己如何回到了這裏。起身的時候,胸前又是一陣劇痛,冷汗就出來了。

    昨夜的事情一幕幕浮現,雲棲被捉了去,自己竟沒能護住她。

    商瑜邁進屋子的時候,青羽沒有半分驚訝。昨日之情形,能將她完好帶出來的,恐怕沒幾個人能做到。

    “姑娘是不是忘了什麽事情?就算你這條命不要了,總要把答應我的事先做了,是不是?”商瑜在窗邊坐下。

    瞧她眉心蹙著,似在忍著傷痛,他又道:“我若是沒猜錯,姑娘已經回去過了。”

    “是。”她並未否認,“回去過,又被扔回來,現在又回不去了。”

    “其實那六樣東西,根本沒用,是不是?”

    “的確,所以你來找我,怕也是找錯人了。”她試著站起身。

    商瑜自己斟了茶水,“我勸你別亂動,在你去送死以前,我總要拿到我要的東西。所以,你還是待在我身邊比較穩妥。”

    “你是打算回茂林,還是已經破碎了的沼澤之地?”青羽淡淡道。

    商瑜手中的杯盞,難得的晃了晃,茶水灑出一些,迅速滲入案台的木縫裏。

    過了許久,才聽見他的聲音,“我回去哪裏不重要,不過你是不是在找什麽人?或許我剛巧知道他的下落。”他看著她瞬間繃緊的肩頭,移開了目光,“當然,你還是先要想辦法,帶我去我想去的那個地方。”

    “我要先救人。”她打斷他。

    商瑜嘴角泛起笑意,“那個叫做雨奚的孩子,十分聰明伶俐,我看了也很是喜歡……”

    青羽閉上眼,隻覺濃濃的疲倦一襲來。一路過來,屢屢受製於人。想盡辦法守護身邊的人,卻總是很難如願。或許當年被羲和困在頤木崖上,才是她應該的歸宿……

    雲棲的視線中,迷迷糊糊幾個身影,皆是身著宮裝的侍女,進退有度舉止得體。她自己也換了宮人的衣服,摩挲著上麵的花樣和質地,等同公主的品階。

    布在麵前的點心,她一樣沒碰,微微偏了偏臉,下頭立著的幾位宮女立刻上來,很快收拾了幹淨。大殿裏一時靜謐無聲,她隻能看見殿門口隱隱的光影。

    那光影暗了暗,有人走了進來,再熟悉不過的腳步。

    他在她的麵前停下,“他們有很多方法讓你開口,讓你生受著折磨,卻又讓你求死不得……”

    “你可想好了法子?”她隻能模糊看到他的輪廓,仍然無法看清他的樣子。

    “雲棲……”他的聲音仿佛歎息,“到了眼下的局麵,你不得不說出鸞符的秘密。他寧可毀了鸞符和之後牽連的一切,也不會留著機會被別人拿去。”

    “若是他得到了鸞符,隻怕更多的生靈塗炭戰禍不休。”她抬眼望著他,“並六國,除西蜀,吞北牧,這難道不是你們接下來的打算?我原先還心存了一絲僥幸,可是看到你親手帶著人馬,恣意屠城殺戮,我覺得一開始我就想錯了。”

    有人躬身進了屋子,“王爺,皇上有請雲棲姑娘。”

    文澄心的手在身後緊握,許久才緩緩放開,“知道了,我親自帶她過去。”來人領命退出屋去。

    他提步走到雲棲的麵前,欲伸手牽著她的手,卻又頓在半空,半晌才道:“答應我,告訴他,餘下的還有我。”

    她模模糊糊看到了他臉上的輪廓,仍時他們初見時的樣子,隻是眉眼間添了厲色增了決絕。

    “恐怕要讓王爺失望了。”她繞過他,向門口走去,豔若澄霞的裙擺自他腳邊滑過。

    雲棲並沒有見到宇文徹,她被帶去了另一處院子。這個院子與其它宮院並沒有太多不同,隻不過院子裏沒有一株花草,滿目皆是灰白的石牆石階和石板地麵。

    每日午時,她會被帶到院子裏,玄甲營的侍衛就會押進一個人。會有內侍將這人的籍冊讀給她聽,每一個都是前南梁的普通百姓,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念完,就會問她一句,可願意將鸞符恢複原樣。她的沉默換來的,是那人立刻被斬殺於她的麵前。

    第三日,當人再次被押進院子的時候,等在外麵的文澄心麵色已是十分難看,身旁的一眾侍衛皆屏息凝神生怕弄出一點動靜。

    然而很快,隨著進去的太監匆匆出了來,行到麵前伏身道:“稟王爺,她鬆口了。”

    一眾侍衛皆隨著鬆了一口氣,卻發現王爺的神色並沒有半分緩和,相反地,竟是愈加淩厲起來。

    “不過……”那內侍小心道:“她說需準備一些東西,且需布置在雲麾將軍的府中……”

    文澄心眉間緊鎖,靜默了許久方道:“照她的意思,準備妥當……”

    紗綾的手方搭上院門,身後已響起無念的聲音,“我不記得你跟我說過,你要出門。”

    她緩緩轉過身,滿麵堆笑,“不會吧,怕是貴人多忘事,一時沒想起來……”說話間,他已走到了麵前,她繼續道:“院子裏有些悶,我出去透透氣。”

    他抬頭看著天空一碧如洗,早秋的空氣清冽,哪裏有半分悶的意思。“雲麾將軍府封了這許多年,雖然空著,你之前偷偷去過那麽多次,也實在沒有什麽可看的了……”

    她的笑容漸漸凝住,“你……你怎知我想去哪兒?”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的多。”

    她冷不丁上前,扯住他的衣袖,“那你可知道當年的事情?”

    三微瞧著她眼眸深處,驚喜和著企盼,將自己的身影籠著。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是……”他向來都很難拒絕她的這個樣子。

    下一刻,她跳起來,勾著他的脖頸,“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會幫我!”

    她的身體柔軟而馨香,神情間肆意的歡脫,是他許久沒見到的模樣。他覺著這一刻很是奢侈,僵直了身子一動不動,生怕下一刻她就會遠遠避開,或是又消失不見。

    紗綾雀躍過後,才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距離太過親密,急忙鬆了手。腳跟還沒落地,已經被他攬在懷裏,他有些恨恨的意思,“你跟誰都這樣?”

    她愣住,自己在他麵前怎的總是如此放鬆而隨意,與他之間似乎總是有莫名的默契與熟稔,就好比和夏正在一起時的感覺,又好像是比認識夏正更久遠的時間以前,就這樣了。

    她的手臂抵在他的胸前,“我……不是那樣的……你願意幫我……我太高興了才……”她穩了穩情緒,繼續解釋道:“何況,我在軍營裏待了那麽久,早就不把自己當女子看了……”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她那張嘰嘰呱呱還在說個不停的小嘴,才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瞧著他隱在麵罩之後的麵容。

    他竟笑了笑,仿佛聽到十分好笑的事情,除了她,嶰穀裏再找不出第二個更愛漂亮的。

    他似是也覺察這個笑不太妥當,漸漸斂了去,“我陪你過去可以,不過,不管看到什麽,你都不可輕舉妄動。”

    二人落入上官府裏的時候,紗綾半天沒回過神來,身邊這位的本事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飛高就低如入無人之地,手邊還得照應她這個除了身子靈活些沒別的本事的,文叔叔手下果然許多高人。

    她看著眼前的院落,正是那晚最後一次見到爹娘的地方。還未及細看,身子一輕,已被無念拎著上了牆頭。二人並肩坐在高處,院子每個角落看得分明。此刻夜幕初落,四下並無燈火,一片黝黑。

    無念伸出手,“你可準備好了?記住,無論看到什麽都不要發出聲音,否則一切就消失了。”

    紗綾將一隻手小心地放在他的掌心,點了點頭。

    庭院中漸漸地起了霧氣,在雲石、池水、花木與亭榭間繚繞流轉,其間似乎有人影閃過。仿佛灑掃的侍女芸芸,巡院的家侍列隊而過,親朋歡聚酒宴煌煌……上官長離與夫人相攜依偎……紗綾小小的身影,在院子裏爬高上低……

    三微轉過頭,她神色恍惚瞧著眼前幻景,歡悅早已衝淡了不可置信,眸中淡淡的水澤。他不自覺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

    片段場景遊移,終是落在了那日如洗的夜色之中……

    紗綾一瞬不瞬望著乍起的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看見爹爹將釵子別入自己的發間,看著隱衛將自己抱走……也看到爹娘如何倒下,和他們倒下後仍緊扣的雙手……

    她看著那人的背影,那個曾將自己抱在懷中,喚著自己綾兒的人,止不住地渾身顫抖。

    三微覺出她的手變得冰涼,極力隱忍的哀痛與恨皆攥於她緊握的掌心。他抬手,眼前一切煙散,庭院仍是原先的模樣。方才諸般繁華喧囂已空,隻餘了草木深深的影子。

    三微覺得口中腥甜,有什麽順著嘴角滑落,別過臉悄悄擦去。

    別過臉就看見星回一臉無奈地看著自己。

    星回仿佛幾日幾夜未睡的樣子,“你們一個兩個都這麽瘋,我就跟著在後麵收拾,回頭還都要算到我的頭上……”他瞧著三微要開口,急忙打斷他,“別開口啊,我說什麽她聽不到,你現在說什麽她都能聽到。你強行開了卷軸,把自己傷成這樣,沒被打回原形已經是萬幸了。”星回說著,揉了揉額頭。

    三微垂下頭,極力忍著胸口的翻騰,並未出聲。

    星回瞧了一回仍自失神的紗綾,又道:“你是不是不舍得把她變回原來的樣子了?她如今對你的一片情深,你放不了手吧。不過你要想清楚了,她究竟是霜序還是紗綾,到最後,還是公子那邊的主意。你的鋌而走險隻會傷了自己……”

    末了,他拍了拍三微的肩頭,歎了口氣,“你和霜序還有靜篤,都沒心思幹活了,就剩了我一個給公子賣命的,我也不比你們好到哪裏去。自己保重吧……”說完就沒了影子。

    三微帶著紗綾離開將軍府,落在外麵的街巷,已耗盡了所有的氣力,勉強提著一個口氣靠在牆邊,“你自己先回去,我還有事。”

    紗綾魂不守舍地點點頭,轉身離去,他才鬆了一口氣,頹然坐在地上。想著方才星回的話,頭就劇烈地痛起來,緩緩閉上眼。

    “你怎麽了?”三微費力睜開眼,原本應是走遠了的紗綾,蹲在了麵前。

    他沒說話,他其實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了。

    她有些著急,“你受傷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哪裏受了傷?”她在他身上找了一圈,最後手落在他的麵罩之上,遲疑了一下,輕輕將它揭開。

    麵罩啪嗒一聲落在地上,她看著他的樣子,怔怔說不出話來。

    過了很長久的時間,她才道:“夏正……你為何一直瞞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