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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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紗綾不太清楚那日是如何全身而退,她事先並沒有考慮太多的後果,甚至如何的應對。彼時隻想著,如何為爹娘報仇,如何將壓在心裏這許多年的仇恨與痛苦,統統刺入他的身體裏……

    她與雲棲的距離太近,近到即使看到她以身體阻擋,也沒有任何的辦法停手。戰場上,她曾經手刃過來犯的北牧遊民,那是為了護衛疆土和關內百姓的義無反顧。而這次不同,雲棲與她不過短短兩次相遇,她早已為她的果決、聰慧與深情折服。她無法接受自己親手將她送上絕路……

    耳邊似乎有人在低聲說話,可是她聽不清楚。似乎也有人影在麵前晃動,可她隻能枯坐著,看不分明周圍的一切。

    三微的情景,並不比她強許多。那日被她藥倒,醒來就看見榻前立著的星回,眉間緊鎖著的深深紋路。他想過很糟糕的情況,卻沒想一切比他想得還要糟。

    那日龍潛在將軍府四周下了陣,照理嶰穀裏的沒人可以踏入半步。可他偏偏漏想了已變成紗綾的霜序,她想進去簡直易如反掌。待到諸事上演,鸞符複原的那一刻,那陣法莫名消散。也虧了陣法失效,否則星回斷無機會將紗綾完好無損地從裏麵撈出來……

    撈出來以後,她卻仿若失了魂魄,不吃不喝整日枯坐。除了拿香棗硬塞進她嘴裏,替她維持著,星回和三微竟束手無策。

    三微自己傷勢未愈,陪著她枯坐。星回雖沒什麽事,可時時需憂慮著如何對付隨時可能出現的龍潛。哪一件,他都擔待不起。

    正百轉千回地惆悵著,星回覺著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急忙垂了腦袋道:“這件事不能全怪在三微和霜序身上,我也有責任,要罰一起罰,不要罰在凡世就行,隨便找個地方關一關,你看……”

    他抬起頭,月見正饒有興趣地瞧著自己,眼神裏淨是鼓勵他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他騰地站起身,憋了半天卻隻一句,“好久不見……”

    月見瞄了瞄屋子裏的那兩人,又將他打量一番,“你們這動靜鬧得有點大……三微開了卷軸傷了自己,倒也罷了。霜序如今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忘了自己的身份,做事魯莽些也還說的過去。而你,光天化日將人帶走,可想過後果?”

    “考慮了啊,我若不出手將她拎出來,此刻三微說不準已經毀了大半個禁宮。我又不好袖手旁觀,保不齊也要過去幫襯幫襯……這豈不是更大的麻煩?”星回一番話說得自己都覺得十分有道理。

    月見偏著腦袋瞧著他,“怎麽以前沒覺得,你是這麽仗義的一個。”

    他咧了咧嘴,“一向如此一向如此,不急不急,我們有的是時間互相了解……”

    月見並未似尋常那般別過臉去,或是嗤之以鼻,反倒安靜地瞧了他好一會兒,才從袖裏取出一樣物件。一枚玉印,印麵上朱色的無射圖騰。

    “這個,能讓霜序恢複原先的樣子。不過是否恢複,何時恢複,你若嫌麻煩,不如讓三微去琢磨琢磨……”

    禁宮深處的飛霜殿,向來是帝王起居之處。這幾日,殿外遊廊風簾低垂,護衛也增加了許多。神色匆匆的太醫與貼身伺候的內侍宮女,皆屏息埋頭疾走,多餘的喘息都需拿捏仔細。

    天子遇刺,是幾朝幾代不曾有過的駭人聽聞之事。何況,皇上除了幾位公主,太子之位一直虛空。如何應對,自然令一眾大臣操碎了心。末了,也都隻能齊齊看向北朝唯一的這位親王。

    文澄心自那日之後,就入宮暫執了掌事印鑒。然而這些日子以來,除了探查皇上的傷情,與大臣商議國事之外,極少露麵。即使露麵,那神情間含著極力壓抑的怒意和痛色,仿佛下一刻就會將麵前的人吞噬了去。

    尋找刺客的事迅速而縝密地展開,滿城的街巷間,兵馬司與玄甲營的騎隊時時踏塵而過。宮中太醫對於皇上的傷情業已焦頭爛額,如何為皇上醫治尋藥,也是極為棘手的一件。

    很快,潛在南朝的密使送來六朝集結異動的密件;北方邊境快馬傳來遊牧擾境的軍書;西蜀暗伏多年的諜者一一被滅殺……

    一切在毫無頭緒錯亂紛雜之際,西府卻送出了兩封密函。一封送到了首輔大人的手中,一封送到了文澄心的案上。一位在押的犯人,自薦可以醫好皇上的毒傷,還可擒獲刺客。

    人很快被帶到了文澄心的麵前,坐在下首的首輔咦了一聲,“這……這不是上書院卿士,洛大人麽……”手抬到一半,又轉回案上,將茶盞端起,恰到好處地遮掩了。

    文澄心的眼光未曾離開過麵前的奏折,淡淡道:“戴罪之人口出妄言,你可知道後果?”

    洛秦伏在地上,倒沒有慌亂,“罪臣自然有把握,豈敢用人頭作兒戲……”

    案上線香明滅成燼,沙漏滿溢了幾個來回,洛秦方說完。抬頭瞄了眼神情凝重的王爺,和一旁兀自震驚的首輔,心裏漸漸鬆了下來……

    頤木崖上從未落過雪,此番這場雪自青羽醒來就下著,很多日子過去,還沒有停歇的意思。此處據慕鬆煙說,是崖上一處山洞,他當初也是在這裏醒來,卻再也出不去。

    青羽不記得崖上有這麽一處山洞,也想不出除了羲和,誰還會把自己困在這裏。而羲和分明也沉睡在這崖上的草廬中。慕鬆煙卻矢口否認這崖上除了他倆,還有第三人。

    語生妄念的銅鐲子仍是取不下來,她就格外的嗜睡,睡著了亂夢紛亂,時常魘著困頓難出。他就時時守著她,但凡她麵色蒼白輾轉掙紮之時,就將她摟在懷中。在她耳邊低語,吻著她的額頭,將她的手穩穩握著……

    如此,她的夢魘減少了許多,難得清醒的時候,對他也格外依戀。

    慕鬆煙瞧著懷裏沉睡的她,時不時睡傻了,顯出絕美的柔羽,暖融融的一團,覺得此生這般已是足夠。

    然而語生妄念的銅環漸漸生出淩厲的圖騰,他知道這不是什麽好的征兆,卻半分也阻止不了。自己如何困入這裏,他其實十分的清楚,如何能出去他也了然。隻是明知出路就在眼前,卻無論如何無法出手。

    一日醒來,她睜眼就看見他近在咫尺的麵龐,他額際的猙獰的紋路深了許多。她下意識地伸手觸了觸,他就緩緩睜開了眼。

    “你該走了。”他的聲音有些暗啞,“以後也不會再回到這裏。”

    她難得腦中一片清明,坐起身,“為什麽?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你為何會出不去?我為何回不來?”她頓了頓,“你究竟瞞了我什麽?”

    他撐著腦袋,似是努力思索了片刻,“這麽多問題,都不太好回答。簡單說,你遇到了一個怪物,這個怪物做錯了許多事,最後被關起來,以後也不能再做壞事了……”

    她看著他似是說笑又似是正經的神色,倒沒有惱怒,“你的意思,這次別過,就再無相見的機會了。”

    他嘴角的那抹笑意淡了,“是。外麵沒什麽好看的,在這裏待著也不錯。”

    她覺著洞裏的寒意比初時又盛了許多,隻這麽一會兒,已經手腳冰涼。有什麽壓在心上,如粗糲的石頭,磨得生痛。磨得久了,就覺著莫名的煩躁和慌亂。那之前的許多事情,好像都沒有了意義。原來自己,不過是外麵的一道風景,他想不看,就關上了窗子。

    他沒有錯過她分毫的表情,末了,她似乎想到了什麽,赤著腳走到洞口。未等他反應,她已出了洞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慕鬆煙知道她遲早會離開,卻沒想到她就這麽走了。他自己,半步也踏不出那個洞口。不過也許這樣,對他們二人都好些。隻是她的簡單利落,讓他有些失措。

    洞口隻能隱約看見一些掩在雪裏的石壁和樹,其餘皆是一片茫茫的幹淨。他立在洞口,心裏很清楚,這景致將要陪他度過餘下的很長一段歲月。一開始,他就知道。

    遠遠的一片純白之間,出現了一個身影,她回來了,手裏捧了一個壇子,走得有些吃力。她穿過洞口走到他麵前的時候,頭發和衣服上都落了很厚的雪,赤著的雙腳已經凍得發紅。

    他從震驚中醒過來,一把將她抱起,塞進被子裏。將榻前的火盆靠到近前,把她的雙腳握著,輕輕搓揉著,試圖將冰冷驅散。其間,一句話不曾說過。

    她瞧著火光中他的神情,再無半分先前的戲謔,一片肅殺冷意。她卻覺得心裏好過了些,雖然也說不出什麽緣由。

    她將壇子放在身邊,伸手取了酒盞,倒了兩杯。遞了一杯到他的手中,“早前埋在角落裏的,都快忘了。”

    盞中琥珀色瀲灩,她的指尖扶在青色酒盞的杯沿,近乎清透的白色。他接過,仰頭喝了下去。那酒初撞入口中,一片辛辣,醇厚的酒意直入神識深處。咽下喉中,卻又泛起微微的香甜,在那裏婉轉周旋之後,又彌漫至口鼻之中。末了,卻留了淡淡的苦在舌根處,徘徊不去。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一壇子酒已經見了底。洞裏雖未點燭火,外麵的雪光透進來,並不十分昏暗。青羽腕間的銅環,明滅了一瞬,又恢複了原先的色澤。

    她將手中飲空的酒盞放下,抬眼瞧著他靠在榻上,麵容隱在暗處,手中酒盞輕輕地晃著。她問道:“埋在霖梧樹下的,不記得多少時間了,味道怎樣?”

    “唔……”他的聲音裏有了醉意,“不錯,很別致。”

    “可是多了一樣念想?外頭的,也沒有那麽不好,是不是?”她的麵上浮著紅霞,綺麗的顏色。

    他的手頓住,握著酒盞的指尖有些泛白。

    她伸手,解開披在身上淺蘇薄紅的外衫。外衫滑落於地,內裏茶白色的中衣鬆軟,她微垂著頭,脖頸間極美的弧線。勝雪的肌膚,因飲了酒的緣故,泛著胭脂般的紅暈。盡管呼吸輕淺,她的氣息如秋露華,縈繞不散……

    慕鬆煙隻覺呼吸遲滯,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道:“若是以後再不相見,何必又留了念想……”

    她傾身向前,烏發自牙色的肩上滑落,拂在他的手背,“若是想喝酒了,就想法子出去找。”

    她隻覺腰間一緊,人已被慕鬆煙攬入懷裏,他在耳邊似歎息般地低語,“念想就念想吧,你到底是頭狐狸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