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鼎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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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天霹靂,風卷殘雲。原本光明的大地,忽然被黑夜籠罩,快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腳下玉城也或多或少遭到波及,顫了顫,落了下灰。
    花無期見天邊異象,方才無數火球墜落人間,是為天劫,落入人間,是天災。
    他仰頭望了望天,神界或許有變動。
    昨日千荀不告而別,花無期便有種不祥的預感。
    玉衡君掐指算天,憂心忡忡道:“天道不可測,但處處皆是大凶。絕不是什麽好事兒。”
    是時,天邊一道紫色火團正急速向凡間墜落,不知是何物。
    花無期見狀,忙禦風追逐而去。
    “我去查看。”
    還沒等玉衡君阻攔,花無期便消失在了雲海間。
    “但願一切平安。”
    凡間之景,卻是好不到哪裏去。
    森林火光遍地,百獸亂竄,遍地屍首。每走十步,便見一大小不一的天坑。人間民不聊生,天災降臨,家纏萬貫者,頃刻沒了豪居;家徒四壁者,流落街頭無家可歸;身強體壯者,斷手殘肢;四代同堂者,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多少人跪拜在神明像前,祈求降下福祉,消除人間苦難。
    可這每一份願望,都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不可實現的妄想。
    火球不知了去向,花無期輕落凡間土地,放眼望去,淒淒慘慘,耳邊皆是人們叫苦的哀嚎。心中悲涼,油然而生。
    他踏步邁入一座破城,城頭被天降火球衝擊的力量摧殘地隻剩下殘垣,甚至看不出來它曾是庇佑百姓的一方城牆。
    城中每個人臉上,身上,皆是灰燼土垢。
    婦孺手中抱著幾月大的被燒傷地看不清原先圓嘟嘟的臉的孩兒,癱坐在剛死去的丈夫身邊嚎啕大哭。
    身著紅色婚服的新郎,本該新婚燕爾,三拜高堂迎娶心中摯愛,如今卻摟緊懷中剛拜過堂斷了氣的新婚妻子,低聲啜泣。
    老天啊,你看看自己做了什麽?
    花無期走在滿是灰燼的道上,幹淨整潔地與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紅色的華裳更是異樣突出。
    人已死去,他著實不能為他們做些什麽,甚至連為他們悲傷這樣的情緒也顯得過分多餘。
    忽然,衣角被一隻小髒手拽住了。
    花無期回過頭去,竟是個小男孩兒。他的皮膚皆是綻開的皮肉,衣不蔽體,抬起唯一一隻能睜開的眼,明亮的眼中充滿了希望與淚,哽咽地對花無期說道:“哥哥……扶桑好疼……好疼啊!”
    扶桑,這名字像是名門望族子弟,卻看那小孩兒身上破破爛爛,泥汙滿身,蓬頭垢麵。他忍著痛也要將身板挺得直直的,看得出來教養甚好,卻也是個倔強的崽。
    花無期蹲下身,避開扶桑身上的傷口抱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卻險些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也不嫌棄他身上的泥塵,細細看了他雙手和臉上的傷口,像是在爆炸的瞬間,被碎片劃傷,被火燙傷。眼中酸澀,不顧被法術反噬的風險,為扶桑療傷,扶桑身上的傷口肉眼可見得縮小好轉。
    等了一會,卻不見反噬。想來或許是因為這一遭前所未有的天劫,在凡間使用術法的禁錮已被破除了。
    “好些了麽?”
    扶桑疑惑地看了看手上的傷,摸了摸臉上的,忙起身行了禮,驚喜道:“比之前好多了,多謝哥哥。哥哥,你是神明嗎?”
    花無期還禮,搖了搖頭。
    “那你是仙人嗎?”
    頓了頓,花無期還是點了點頭。
    “我爹娘說了,神明保佑我們凡人,但如今卻是仙人哥哥救了我。”扶桑撣了撣身上的泥塵,恭恭敬敬地向花無期磕了幾個頭,“日後,扶桑隻拜仙人。”
    花無期扶起扶桑,剛要糾正扶桑的想法,卻聽到不遠處忽然躁動起來。
    “什麽破神明!我拜了十年的神明像,說好的庇護天下,如今慌亂天災四起,卻無一神明降世平災。這破像不要也罷!”一人將手中神明像狠狠摔向地麵,瞬間支離破碎,他還不忘往碎片上狠狠踩上幾腳。
    “神明佑世是假的!他們隻貪圖我們三炷香,積攢些功德罷了!功德積聚了,人間有難時卻當縮頭烏龜,我呸!去你的神明像!”又有人,拿起地上散落的石塊,憤慨地砸向跟前的高大的神明像。
    一個人做了,其他人也紛紛撿起地上的爛泥石頭,滿懷怨恨地使勁砸神明像,宣泄心中的恨意。
    花無期凝神,那神明像是位麵容姣好的神女像,甚至還與千荀有幾分相似。這世間的神明像,多與此相似。
    “扶桑,神明已知人間疾苦,故派我前來。神明可依。”
    說罷,花無期一揮手,便讓在場瘋狂砸神明像的人都放下手中爛泥石塊。
    花無期化作那神女像的模樣,出現在大眾麵前。圈金紅袍衣袂翩飛,周身都渡著金光,眉間神族紋耀金光閃閃。
    “快、快看,是、是神明!”
    “啊!真的是神明!”
    “神明顯靈啦!神明顯靈啦!”
    “神明!求神明降福!”
    “求神明救救我的孩子吧!”
    ……
    眾人齊刷刷跪在地上,磕了不知多少頭。諸多祈願,花無期聽不過來。
    “天災臨世,眾生皆苦。但人死不能複生,本座隻能盡綿薄之力,與諸位共建家園。”
    說罷,雙手結印,手中符印化作一朵金蓮,在每一個活著的人身上落下一滴聖水,傷口在愈合,疼痛在減輕。
    眾生又一次叩拜神明,他們口中降福於世的神明。凡人又有多少期盼呢,他們隻期盼自身安康,世無動蕩,鍋中有肉,碗中有飯,四世同堂,錢囊鼓鼓……僅此罷了。
    他們不拜無用之神。
    “多謝神明!多謝神明!”
    花無期看著這一座荒涼的城,與齊聲歌頌神明的人。視線不由得朝天上看去……看來他好長一段時間不能回玉城了。
    況且那團紫色火球也不見了蹤跡,他可以留在這裏繼續追查一番。
    千荀醒來時,模模糊糊間看到的是正在擰幹水盆中毛巾少卿,以為還是在夢中,千荀低聲喚了一句:“少卿?”
    那少年聽到聲音,趕忙湊了上來慰問:“千……神女,你醒了。身子可有不適?”
    彼時,少卿去了西海修道,約莫小幾年未歸了,如今正是聽聞神界大動蕩,司命這才把遠在西海修道的少卿喚回來。
    許久不見,千荀心裏的委屈未曾與人說起。這下見了少卿,委屈化作淚水湧出,一把抱住少卿,將臉埋在他懷裏嚎啕大哭起來,也不管留了多少鼻涕多少淚。
    “少卿……我、我沒有娘親了……”
    少卿撫了撫千荀的腦袋,這丫頭何時受過這樣的苦。
    自小千荀叛逆,最不愛修習,常常被神女責罰。那會兒千荀還會嘟囔著嘴,跑到她父親的懷裏去哭唧唧地求安慰。等她父親把她的毛捋順了,千荀便又跑去找少卿,讓她幫她一起抄書。
    但往往幫她抄書這件事,都會被神女知道,結局便是繼續罰抄書……
    無限循環……
    後來神女氣不過,便把她關在房裏,盯著她抄,抄不完便拿戒尺打手心。千荀哭得眼睛紅腫,終歸是做父親的不忍心,為千荀求情,才免了責罰。
    千荀對父親是非常依賴的,直到她的父親為了六界而獻出神識,消弭於世。那時候千荀是恨著神女的。
    她一直覺得是她的母親害死了父親,自那以後,千荀對神女的態度急轉直下,從謹言慎行恭恭敬敬,到冷眼相對相看兩厭的程度。
    或許神女卻是覺得對不起千荀,便也放任她去了。
    罰她抄書的次數少了,打她戒尺的次數也少了。她想做什麽都任由她去做。
    千荀一直覺得,那都是神女欠她的。
    可神女從未欠她什麽。
    那些在千荀眼裏,絕情如此的母親,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身不由己罷了。就像今次,神女獻出神識穩住九州鼎一般,無可奈何,卻又必須為之。
    少卿自始至終都是知曉神女對千荀的感情的。神女曾不止一次同少卿講過,她知道千荀恨自己,恨不得死的人是她,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給不了千荀普通人應有的母愛,也無法日日陪伴在她身邊。她有愧於千荀,有愧於丈夫。
    所以她希望少卿能幫她多多照顧千荀,多多將千荀的事同她講,好讓她每日忙完公務疲憊不堪時能有一絲絲的慰藉。
    少卿答應了。
    而今,少卿也知道了千荀對神女的情感,不是恨,而是愛。
    她隻是想神女多關注她一些罷了,哪怕一絲絲的關懷。
    而這些,或許在那日,她們二人便已經冰釋前嫌了。
    “別哭,你還有我。”
    良久,少卿為懷中的淚人拭去滿臉玉珠,滿臉沉重道:“此前九州鼎險些傾覆,神界動蕩,有不少隕石墜落人界。想來人界此刻必是天災火患……”
    “什麽?”千荀想不到九州鼎真如夫子們所說,當真有顛覆六界的力量。看來,穩住九州鼎,是她作為六界之主第一日所背負的,也是神界世代守護九州鼎的第一職責。
    事已至此,再無它法。這是母親和父親守護的六界,她必須代替他們守護下去。
    “既然你醒了,我即刻便要前去人界賑災,平定這場本不該出現的天火。”
    “不,讓我去。”千荀抓住了少卿的胳膊,起身視線堅定地對上少卿的。
    那是少卿頭一回見千荀如此執著的目光,在她的目光中,不是昔日玩鬧時的桀驁不馴,更替的是懷揣天下的責任與擔當。
    但也怕她剛遇喪母之痛,承受不住。
    “可你……”
    “放心吧,少卿。這本就是神界的過錯,理應由我前去解決,重振人間繁華。”。
    少卿緩緩點了點頭,或許這就是千荀的成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