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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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地震, 以距離國都兩百裏外的毫邑倒塌受損房屋最多, 人員傷亡亦最為嚴重, 全城幾乎有四分之一人口在地震中受傷。得知災情的次日, 宰夫買便派人前去撫災。隨後, 一俟國都秩序趨於穩定,阿玄又以君夫人的身份趕至毫邑。到了後,顧不得歇一口氣, 便開始巡視賑災安撫的情況, 行至收治全城傷病者的臨時收容之所, 見內中傷患眾多, 醫士人手奇缺, 許多得不到及時救治的傷患躺在那裏徒勞呻,吟,邊上親人焦急萬分,立刻派人去往丘陽再調撥醫士。醫士到來之前, 她換去衣裳,卷起衣袖, 親自為國人治病, 次日還幫助一個生產不順的產婦生下了孩子。

    自從發生地震, 阿玄殫精竭慮, 連日奔波,忙碌到此刻, 人本早已疲倦不堪, 那產婦終於生下孩子的一刻, 精神一鬆懈,人便感到腿腳發軟,但在聽到嬰兒墜地發出的呱呱哭聲之時,連日以來所積聚的所有疲倦,仿佛全都不翼而飛了。

    她命人給那產婦多留些口糧,隨後洗了手,在女禦春的陪伴之下走出來時,意外地看到門外聚集了許多的毫邑民眾,內中一個白發蒼蒼者,被人攙扶來到近前,向她下跪叩頭道:“老朽原本居於城北,地震之時,與眾鄰房屋倒塌,存糧亦被大火一把燒光,本以為今冬難有活路,不想如今不但能夠避寒度日,君夫人還親自來此看望我等賤民,感激涕零,大恩大德,我等無以為報,方才便捉住了一個散布謠言之人,交與君夫人,請君夫人嚴加處置!往後再聽到有人傳謠,見一個,我等便送官一個!絕不容人如此誹謗我穆國國君!”

    老者話音落下,身後幾人推搡一個男子上來。

    “君夫人!方才便是此人散布國君敗仗的消息!說南邊楚人也要打來!還說此次上天降災,乃是因了……”

    那漢子不敢再說下去了,停住。

    周圍穆人交頭接耳,發出嗡嗡的議論之聲,神色不安。

    男子麵如土色,趴在地上拚命叩頭求饒:“君夫人明鑒!小人亦不過是昨日聽人如此傳言,方才隨口說了幾句,小人知罪了,往後再不敢胡言亂語,求君夫人饒命!”

    阿玄雙目投向地上那個不住磕頭求饒的男子,沉吟了片刻。

    如此謠言,從地震發生的次日開始,也不知起於何人何處,慢慢開始在國都中蔓延了,以致於人心惶惶,不但如此,更有一種說法,稱是因了國君放誕無道,行事觸怒上天,上天降災,這才有了此次國都地震。

    方才那漢子不敢說下去的,想必便是此話了。

    阿玄當時風聞,立刻召了宰夫買商議對策,追查謠言來源,以正視聽,更重要的是,隨著賑災取得顯著效果,人心安定,這種謠言才漸漸止息了下去。

    卻沒有想到,謠言在國都中雖被壓下,卻蔓延到了別的城邑之中。

    毫邑邑君唯恐君夫人有失,一直在近旁跟隨,見狀,立刻命武士將那人捉去邑府施懲。

    在一片帶著懷疑和不安的嗡嗡聲中,阿玄示意眾人噤聲,隨即高聲道:“諸位父老國人,你們可知我今日何以會來此?我來,並非出於我自己,乃是受汝國君所遣!你們穆人的國君,他帶著你們英勇的子弟兒郎,如今人雖遠在關外與敵浴血而戰,但他無時不刻心係國內,得知都邑一帶發生地震,當即遣人快報於我,命我告朝堂群臣,數百年來,穆人先祖何以孜孜夢求東出,如今,他又何以領穆國子弟出關而戰?為的,乃是國之安危、民之福祉!如今國家遭難,第一要務便是撫民賑災,不可叫我穆人因天災餓死凍死!”

    她頓了一下,環顧一圈麵前越聚越多的穆國民眾,再次提氣道:“日月有常,四季輪回,雷霆霜雪,豐餒交替,此本為天地自然之法,地動亦是如此,與上天之怒又有何幹?上天真當要降怒於君,亦會施懲於君,又豈會禍及蒼蒼蒸民?蒸民何辜之有?”

    四周徹底地安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望著阿玄。

    “國之宗廟社稷,本為無上之所,便是國君入內之前,亦須沐浴焚香,以示敬虔,但如今,你們應也聽聞,丘陽之宗廟社稷,俱已成為我穆國之人的庇所!此亦為國君之意!國君有言,非常時期,開宗廟社稷助穆人渡過難關,絕非是對先祖之不敬。倘因賑災不力,令我萬千穆國子民無瓦覆頂,此才是對先祖之大不敬!父老國人,你們有如此國君,上天豈會不喜?祖宗又豈會不加以庇佑?誠然,如今前方戰事有所滯阻,但想想吧,你們的國君,睿智勇猛,從前何曾敗於敵陣?你們的兒郎,無一不是銳士,天下又有哪一國的武卒能直麵抗擊?捷報必來!你們隻需安心,聽從邑君安排,等渡過目下寒冬,待來年春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隨著阿玄開口,四周穆人的神色,漸漸變的激動了起來。

    “我等謹遵君夫人之言!”

    “恭迎國君勝歸!”

    “穆人必勝!”

    等她說完,眾人激動萬分,甚至有人眼含熱淚,呼喊聲此起彼伏,爭相朝她下跪。

    阿玄微笑頷首,請眾人起身,最後看向了邑君。

    邑君亦是被她方才一番話聽的激動不已,何況心裏更是清楚,國君如今戰於外,國內豐災,若撫民不力,萬一引出動蕩,自己難逃其咎。

    麵前的這位君夫人,雖年輕貌美,但無論是見識、舉止還是口才,早令他佩服的五體投地,見她一雙美眸投向自己,麵露恭敬之色,立刻道:“請君夫人放心,臣必竭盡所能,不敢有半分懈怠!臣將領我毫邑之民,恭候國君勝歸!”

    ……

    次日,阿玄結束毫邑之行,馬不停蹄地又去了另幾個受災城池看望災民,所到之處,無不引發萬民追隨,等結束行程返回丘陽之時,她那日在毫邑對民眾所說的話,早已被大主書記錄在冊,宰夫買命人謄抄,以最快的速度發至穆國各地,由專人於集市、城門等人多之處宣讀,很快,之前隨了地震消息傳遍全國的謠言和因戰事不利帶來的各種恐慌猜疑蕩然無存,穆人熱血沸騰,齊心盼望勝利消息早日到來。

    ……

    阿玄回了國都,剛洗去一路風塵,才鬆了口氣,宰夫買後腳便至王宮求見,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禮。

    阿玄忙叫他起身,又請他入座,宰夫買不動,道:“國君戰於外,首尾受敵,國都又逢天災,謠言四起,我穆國數十年來,罕遇如此艱難之境,能有今日穩定局麵,全仰仗君夫人奔波出力,請受臣一拜。”

    阿玄過去將他扶起,宰夫買方直起身,但仍不坐。

    阿玄也就隨他了,道:“叔父見我何事?”

    宰夫買道:“關於前次謠言之源,雖無確鑿證據,但臣若料想沒錯,當是周季等人所為。”

    阿玄也早有如此猜測,問:“太師可參與其中?”

    “太師是否知曉,臣不得而知。”

    阿玄點了點頭:“太師如今身體如何了?”

    伊貫被庚敖封為太師,明升暗降之後,據說臥病不起,從前跟在他身邊的那些公族大夫亦降的降,調的調,從那之後,便無發聲。

    “依舊臥病不起。”他看向阿玄,“臣今日來見君夫人,乃是想稟夫人一聲……”

    他停住。

    阿玄揚了揚眉,示意他繼續。

    “據臣所知,周季少年時,曾與臣之族弟公子服虞密交,後服虞以庶出與文公爭位未果,被封於邊地,兩人便漸漸疏遠,至這十數年間,看似再無往來,然臣一直疑心……”

    他遲疑了下:“臣疑心烈公當初遇刺,恐怕並非楚人所為,背後另有人在。若當真如此,結合此次有人趁著地動之災散布謠言之事,其心之險惡,令臣毛骨悚然。君上此次出兵之前,留成足和五萬精兵鎮守國都,然不期楚人入侵秭地,不得不派成足南下抵禦,國都所剩兵力,如今不過兩萬,倘若有人意欲借機生事,恐怕又是一場天大的事。伊貫任宰相三十年,從前亦為國做了不少實事,無論在朝廷抑或國人之中,威望猶在,不可小覷。故臣意欲前去探病,亦探伊貫虛實。”

    阿玄沉吟片刻,道:“我與你同去吧。”

    ……

    伊府。

    伊貫臥於病榻,邊上並無旁人,隻有周季。

    周季神色緊張,緊緊地盯著床上的伊貫,半晌,見他雙目緊閉,麵無表情,仿佛睡了過去,終於按捺不住,上前又低聲道:“丞相——”

    “老夫已非丞相!對你說過數次了,勿妄呼,免得落人口實!”

    伊貫並未睜眼,隻打斷了周季的話,隨即咳嗽了起來。

    周季忙將他半扶而起,撫他後背:“是,太師!如今庚敖小兒被晉頤拖在曲地,楚人又攻打秭地,國都兵力空虛,國人遭地震之災,人心惶惶,正是天賜良機,是我等與那庚敖決一死戰的機會!倘若白白放過此等良機,日後不久,恐怕你我全都要步晉國公族的後塵,將來如何死都不知道!庚敖之狠,絕不在媯頤之下!縱然太師你想退讓,他也絕不會放心於你!”

    伊貫睜眼,一雙渾濁的眼睛盯著周季,用嘶啞的聲音慢慢地道:“你當我不知?你引楚人去攻秭地,欲扶持公子服虞上位,然你有必勝之把握?何況……”

    他皺了皺眉,“老夫怎聽聞,國都之中,如今人人都在稱頌國君和那個君夫人,等著勝仗而歸,何來的人心惶惶之說?”

    周季臉一熱,隨即咬牙:“太師不必多慮!服虞忍辱負重,為等這一天,已精心準備了半輩子,如今機會來了,必一搏而中!隻要攻下國都,關閉西華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有西華關阻斷庚敖歸路,到時前有楚人,後有晉人,就算庚敖再能征善戰,待他軍中糧草耗盡,他便是三頭六臂,也絕無脫身之可能!”

    伊貫再次閉上眼睛,仿佛入定。

    周季繼續苦勸:“太師!想你伊家,數代對庚氏忠心耿耿,太師你亦輔佐過數位穆國國君,如今卻遭庚敖小兒如此羞辱,太師你難道甘心就此作罷?服虞托我求告太師,隻要太師到時出麵,以太師之威望,必定一呼百應,待助他登上國君之位,他不但要令太師官複原職,加官進爵,且會將庚敖如今所行之新法全部廢黜!”

    伊貫眉毛微微跳動了數下,臉上漸漸露出躊躇之色。

    便在此時,門外下人傳話,說君夫人與宰夫買一道前來探太師的病,人已到。

    周季一怔:“她來何為?”

    伊貫慢慢睜開眼睛,出神了片刻,最後看了周季一眼。

    周季會意,匆匆退入內室,藏身角落。

    伊貫命人取來自己的袍服,慢條斯理地穿上,這才被人左右扶著,緩緩步出。

    還沒邁出門,阿玄與宰夫買便已被伊家之人引至麵前,伊貫這才露出惶色,拂開扶著自己的下人,佝僂著腰,顫巍巍地要朝阿玄見禮,口中道:“不知君夫人駕臨寒舍,有失遠迎……君夫人恕罪……”

    阿玄身穿君夫人之展衣,妝容嚴整,快步行至伊貫麵前,雙手將他攙起,笑道:“怎敢勞太師出迎?”說完叫人攙扶他坐下。

    伊貫也未推脫,入座後,和宰夫買寒暄了幾句,一下又咳嗽了起來,咳的臉麵通紅,神色痛苦,片刻才慢慢地停下,胸口喘息不停。

    阿玄目露關切,道:“我從前是醫女,不敢說醫術有多高明,但確也能看些疾病。老太師若信我,我可為老太師診病,看能否助老太師稍解病痛。”

    伊貫喘息漸平,慢慢搖頭,抬目看向宰夫買和阿玄:“不知君夫人來此,有何貴幹?”

    宰夫買看了阿玄一眼。

    阿玄道:“我今日剛從毫邑歸來,聽聞老太師身體欠佳,想到地震後的這些時日,我因忙於瑣事,一直未來得及探望太師,故方才請了叔父一道前來探望,盼未擾到老太師的休養。”

    伊貫聲音平平地道:“君夫人百忙之中還不忘關照老夫,老夫實是感激。”

    阿玄微微一笑,忽跽坐,雙手平交於胸,朝著伊貫微微躬身,拜了一禮,神色莊重。

    這一拜,不但伊貫怔住,連一旁的宰夫買也愣了。

    短暫靜默過後,伊貫道:“君夫人此為何意?老夫受不起。”

    阿玄道:“老太師有所不知,此次國都遭遇地震,我去往毫邑等地,一路所見所聞,令我心生頗多感慨。途中,我曾遇到多位鄉野老者,年高者至耄耋,白發蒼蒼,知我身份後,拜我之餘,異口同聲,無不向我問及老太師,他們是恐老太師因此次地動有所不測,得知老太師安然無恙,老者方心安,又托我回都之後,代他們拜問老太師之安。”

    “我起先不解,後問隨從,才知多年之前,穆國積弱,曾數次遭遇敵軍入境,老太師當時正當風華,若非你領兵擊退敵軍,國恐不國。如今你雖年事已高,亦不願再過問朝堂,然我穆國民眾,至今卻依舊記得老太師的功德。方才我那一禮,便是代民眾,亦是代國君與我自己,向老太師行禮,此禮,老太師當受。”

    宰夫買愣了一下,隨即看向伊貫,見他雙目定定不動,眼神漸漸空遠,仿佛在回想當年之事。

    “穆國望族眾多,然哪家能及的上老太師?老太師有如今之威望,所憑並非家族,乃從前曾為穆國立下的赫赫功勞。國君私下曾對我言,他年幼之時,最為敬重之人,一為叔祖武伯,二,便是太師您了。他如今實施新法,目的並非是要為難公族大夫,更不是要和老太師作對,乃是看到舊製積重難返,唯一所想,便是改製之後,能令穆國更加強大。唯國強,民方能安居樂業,臣亦可建功立業,此應當也是老太師之所願。如今他為穆國東出之路,正與晉人奮戰,不期南疆卻又遭遇楚人攻擊,境況不易。我身為君夫人,所能做的事情,實是有限,隻能盡我所能撫定災民,穩住民心,助國君,更是助穆人打下這一大仗。”

    伊貫神色不動,目光卻落在了對麵那位年輕的君夫人的臉上,漸漸露出古怪之色。

    “滄海橫流,方顯本色。老太師,值此國難之際,不止國君與我,還有千萬萬萬如我路上所遇的鄉野穆人,無不盼著老太師能再次成我穆國之砥柱,再定人心。我代國君,於此先行謝過。”

    阿玄說完,如方才一樣,再次向他行了一禮。

    ……

    阿玄和宰夫買離去後,伊貫躺回床上,閉目良久,方睜開眼睛,對著身畔的周季緩緩道:“國君若是如此容易對付,老夫今日便也不會躺在此處與你說話。如今再加上如此女子……”

    他長長地歎出一口氣,神色落寞,瞬間仿佛又老了十歲:“亦是命定。你與那些人,莫再空想了。聽老夫一言,與服虞斷了往來,將他交給庚敖,如此往後還能保住富貴,否則,如你方才所言,晉國公族的下場,恐怕就是你們的下場。莫讓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