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藍溪之水厭生人 節一: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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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回:藍溪之水厭生人

    舊事如煙,往昔似雲,相思若雪。

    平生不負相思,相思為負,一世相思。

    平生不語疏狂,疏狂代語,一世疏狂。

    節一:劍仙

    “采玉采玉須水碧,琢作步搖徒好色。

    老夫饑寒龍為愁,藍溪水氣無清白。

    夜雨岡頭食蓁子,杜鵑口血老夫淚。

    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杉柏風雨如嘯,泉腳掛繩青嫋嫋。

    村寒白屋念嬌嬰,古台石磴懸腸草。”

    ——唐李賀《老夫采玉歌》

    他橫簫豎對,輕輕將五指對上簫孔,任風皺起波瀾。一曲《老夫采玉歌》在此山之,盡情渲肆。溪流順著山澗潺潺,簫聲迎著長風嗚咽,而他,隻是呆呆佇立,仿佛已有千年。

    他是記錄傳奇的詩人?抑或是傳唱風流的歌者?又或是聆聽故事的遊者?誰也不知道。

    不管是什麽,唯一可知的是,這淒涼的簫聲,帶給人們的隻有悲傷的回憶,以及那回蕩在記憶流波,亙古不變的往事。

    那是一個不具名的時代,那是一個不需要分辨朝代的場景。

    采玉啊,采玉,無歇止地采玉。當青絲變華發,當少年成老翁,采玉啊,采玉,依舊還在采玉。

    風,淒厲地刮著,就像督工憤怒的狂吼;雨,瘋狂地下著,就像皮鞭無情的鞭笞。

    佝僂的背脊,以榛子為食;蒼老的眼眶,以血淚填充。

    他們殘喘一生,采集水碧,竟隻是為了將之雕琢成貴婦裝飾容顏的首飾。命在蘭溪,生不由己,死不由他。

    竟就好像蘭溪水厭惡生人,定要致他們於死地;而那些慘死的生人,千年後也消不掉對溪水的怨恨。

    何其諷刺。

    他頓住了,簫聲也頓住了。他似乎回想起什麽,微微苦笑。

    蘭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那些喪生在他這管碧色長簫下的人,是不是過了一千年以後,仍然對他懷著恨意呢?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無論如何,這結局又豈會有所改變?

    農夫采玉,最終死於溪水。

    江湖行人,則葬身於江湖。

    他,十五六的年紀;他,一身大袖袍衫;他,仰臥著,左臂的臂彎裏杵著一柄合鞘長劍。

    劍很古樸,但也很優雅。

    古樸是因為劍本身,劍身上沒有任何花哨的紋飾,也沒有任何鮮豔的顏色,隻有檀香木散發出的淡淡幽香,隻有劍柄末端係著的一束菊黃色的劍穗。

    很顯然,優雅也是因為劍本身。

    這把劍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做:“醉陽”。它和它的主人一樣,都愛美酒、愛美人。就如此時此刻,他又將右的葫蘆口塞進嘴裏,鯨吸了一大口酒,然後:“我自峨眉禦劍仙,浮雲萬裏事如煙。攜來塞上一壺酒,醉枕斜陽醉臥天。嗬嗬,快哉!快哉!”

    他又飲了一口,然後放下葫蘆,靜靜地瞧著遠方,原野一望無垠,遠山看如潑墨。

    他身前不遠處,一個少年正在練劍。

    劍舞得很急,揮得很快,快得看不清劍鋒,劍招精妙到就連空氣也要為之窒息。但他,卻毫不在意。他眼似乎隻有山、隻有綠、隻有天、隻有酒。

    少年一邊練劍,一邊也在注意他的表情。他的那種默然,那種恬淡,讓少年很不甘心。

    少年很俊美:尖尖的下巴,白嫩的臉頰,長長的眉毛,明亮的眼睛,還有兩鬢邊的一縷長發,不時地隨風揚起。正是少年如玉劍如虹,賽過衛高勝潘宋。而他,同樣是俊雅到不行,俊雅到足以讓萬千少女為之癡迷。他們的美,有四五分相似,少年俊帶著一絲高傲,一抹恣俏;他的俊帶著一股沉鬱,一種成熟。

    突然,少年的劍尖迸發出尖銳的破空聲,青鋼長劍接連兩招刺削,劈出兩道劍氣,長劍更是緊隨劍氣之後,猛力刺出,一劍之竟蘊藏了股氣勁,一時間草木傾斜,罡風大作。而最令人詫異的是,那柄青鋼長劍的劍尖所指向的,赫然竟是斜臥在草地上的他!

    少年要殺他!?不,他隻是想引起他的注意罷了。

    劍去如流星,瞬間就要刺到他的喉嚨。他的劍還在他的臂彎裏,他也絲毫沒有拔劍的意思。少年愣住了,他想收劍,可是劍勢去得太急,他已然控製不住!

    就在這千鈞一發間,他的葫蘆忽然彈進了他的懷,他伸出的右食指和指一張一合,已將長劍劍麵夾住。少年虎口陡然一震,長劍拿捏不住,登時被他奪去。

    “叔叔,你沒事吧?”少年有些惶恐。

    他這才回過神,斜睨了他一眼,然後把奪下的長劍拋還給他,淡淡地道:“瀟兒,你這一招‘青峰疊’將股劍氣合而為一,威力固然很大,但如碰到高,往往難以奏效。為什麽呢?因為這招最主要的是在收,而不是放。你放得太多,用的勁道太大,以至於你自己都控製不住,自己都控製不住的劍招,又如何傷人呢?”

    他頓了一頓,又說道:“這樣的劍術,是奈何不了‘孤狼’的。”

    “叔叔教訓得是,侄兒這就練過。”少年撚了個劍訣,正要出劍,卻聽他又道:“瀟兒,峨眉派劍術以招式精妙著稱。我今觀你練劍,狠辣有餘而精巧不足,正是犯了峨眉劍術的大忌。峨眉素以佛道開宗,修習其劍法,重在無欲無求。你這般急功近利,是學不到它的神髓的。”

    少年靜靜地聽著,倔強地咬著唇。等他把話說完,這才說道:“叔叔教訓的是,但侄兒總是心有不甘,懇請叔父傳授‘金頂無上訣’!”

    他怔了怔,終於轉過頭,凝視著少年,喃喃道:“你要學‘金頂無上訣’!?”

    少年狠狠地點了點頭。

    “嗯,你今年才十九歲。想當年我在二十四歲之時,師父才將‘金頂無上訣’傳授給我。”他似乎在回憶,又似乎隻是感慨:“你竟足足比我快了五年。”

    “叔叔,我……”少年的神色有些尷尬,又有些擔心。他害怕他不把“金頂無上訣”傳給他,因為他知道,這門內功心法是峨眉派至高無上的不傳之秘。

    他沉默了半晌,終於還是答應了這個少年。不僅因為他是他的侄兒,是他的傳人,也在於他的殞日劍,更在於他深深地覺得,自己曾經對不起過這個孩子的父親。

    “瀟兒,我可以將‘金頂無上訣’的心法口訣傳授給你,但你要答應我,每日修習後,必須靜坐一個時辰,將身心散放至無欲無求之境。”他歎了口氣,解釋道:“這‘金頂無上訣’雖是佛門內功,但卻異常霸道,如不以佛法化解戾氣,極易傷及五髒六腑。因此這門內功心法,極少傳給俗家弟子。”

    少年連忙點頭,當即跪在他的麵前道:“侄兒一定遵守!”

    他已坐直了身子,點了點頭,伸將他扶起。他從少年接過殞日劍,意味深長地道:“瀟兒,你可知道你師伯為何要把殞日劍交給你麽?”

    少年早在接過此劍時便已知道,但此刻聽他問道,心不覺猶豫了一下才道:“師伯的意思,似乎是要侄兒日後接任峨眉派長老之位。”

    “不錯。殞日劍不傳下代掌門,便傳下代長老,峨眉掌門不傳俗家弟子,但長老卻不分出家在家。”他續道:“師兄對你青眼有加,並不因你是我的侄兒,而是在於你勤奮好學,出類拔萃,武功在小一輩無人能及之故。”他言語之頗見欣慰:“希望你不要辜負了他的期望。”

    少年應諾。他便就將“金頂無上訣”的口訣傳給了他,少年歡歡喜喜地用心記憶。待少年全部記熟,日已西斜。

    他長籲了口氣,飲了口酒,忽而問道:“瀟兒,我上次讓你查的事有眉目了麽?”

    “是的。孩兒多方打探,料來是那陳留的軒轅山。”少年答道:“陳留人多以鬼魅故,無人敢上那軒轅山,可見山上必然有蹊蹺。”

    他點了點頭,將葫蘆裏的酒一飲而盡,才道:“我要親自去陳留打探一番,你自行修習吧。”少年好奇地問道:“叔叔,你要找的究竟是誰?”

    他站起身來,正好似玉樹臨風。

    “瀟兒,你可知道當今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都有哪些?”他似乎答非所問。少年想了想,回答道:“孩兒曾聽師伯說過,智宗門人‘江湖百曉生’作武林月旦評,品評天下武學高,將位武功最高的人列為絕,而叔叔就是其之一。”

    “你錯了。百曉生所評絕,並非是因這人武功最高。而是在於在於他們各自一門技藝有獨到之處,堪稱一絕。氣、劍、針、指、槍、刀、掌,哼哼,也許是該技第一,也許並不是。江湖上還有許多第一流的人物,如昆侖聖、少林羅漢堂、達摩堂諸長老、魏忠賢座下錦衣衛五彪、華山‘蒼劍清風’顧洵、黃山‘一線天’曹適、衡山‘州劍’夏侯坤等等,均是如今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

    他神色凝重,輕輕撫摸著“醉陽”道:“而單單以劍術論,昆侖的劍聖陽慕雲、華山的顧洵、衡山的夏侯坤,均有資格與我爭一爭‘天下第二劍’的名號。”

    “天下第二劍?”少年似乎有些不理解。

    “噌!”醉陽劍合鞘插進了泥土,他看著少年,微微笑道:“別人稱我為‘劍仙’,百曉生評我為‘劍絕’,而我卻自號天下第二劍,你可知為何?”

    “那定是叔叔的自謙之辭。”

    “錯了。尹連峰從不妄自尊大,但亦不至於妄自菲薄。”

    “哼哼。”他握住“醉陽”的柄端,歎道:“因為天下第一,早已有人占據了。我這‘劍仙’,不過是凡品,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劍之仙。他若還活著,我們這些人,頂多隻能是天下第二。”

    “那個人是誰?”少年不可思議,追問道。

    他把目光投向了遠方,遠山如黛,映照著夕陽的餘暉。

    “那個人,就是我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