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不惜珊瑚持與人 節五:朝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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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五:朝凰
那物似鳥非鳥,高有六尺餘,宛然大雕般體態。虞夢嚇了一跳,尖叫聲:“呀,這是什麽怪物!”那物伸長頭頸,仿佛聽出了“怪物”的含義,朝虞夢狠狠一瞪。虞夢不禁退了一步,那物似無敵意,隻是眸中眼神帶著一絲輕蔑。
莫君言見那怪鳥燕頜雞喙,頸長如蛇,翼上有五彩斑紋,分別為赤、青、黃、白、紫,頭頸花紋宛然雕刻一字。
“德!!這是”
“唧唧唧!!”那怪鳥仰天一陣長鳴,聲音清如黃鶯,脆若金鈴。
虞夢心頭暗忖:“這怪物瞧著怪模怪樣,叫聲倒還不壞。”她正覺懼意漸消,忽然四周蒙上一抹黑影,虞夢乍眼一看,地麵上赫然一道鳥影掙開雙翼,翼大如傘,竟將蒼天遮蔽了!
“師姐,你背後!頸有信、翅有義這是、這是”莫君言指著虞夢,虞夢自然知道他指的不是她,但他愕然失措的表情,讓她不寒而栗。
“轟!”一聲巨響,虞夢隻覺地麵一震,險些摔倒,她急撇回頭,隻見眼前赫然又是一隻怪鳥,與原先那隻一模一樣!
“足足足!”第二隻怪鳥張開雞喙,朝虞夢狂叫起來。
“啊啊啊!怪物要吃人了!”虞夢大叫,嚇得跑到莫君言身後,緊緊抓著他的手臂。“唧唧唧!”“足足足!”兩隻怪鳥雙對而鳴,並朝虞、莫二人緩緩靠近。
虞夢閉著眼拉著莫君言尖叫道:“啊啊!怪物要吃人了,小君小君快跑啊!!”莫君言拉住虞夢道:“師姐別怕,它們好像沒有惡意!”二怪聞言,竟然輕輕頷首,又“唧唧足足”地叫了幾聲。
虞夢仍是驚疑不定,緊緊抓著莫君言。“啊!好疼啊!師姐,你能不能……先鬆開手!啊!”虞夢十根指頭緊緊掐著莫君言,指甲都陷入他臂肉裏去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虞夢自然連連搖頭不肯,此刻在她清麗的眸中,莫君言的手臂無疑就是救命稻草,心中不覺還道:“你們這兩隻怪物,要、要吃你們就先吃小君吧。”再一想好像不對,它們兩隻,要吃自然一隻一人,怎麽可能隻吃小君不吃她呢?
“嗚嗚嗚,那好吧,大不了一起被吃掉啦。”
“啊!”莫君言見她掐的更重了,隻得去掰她雙手以求擺脫。
正當兩人膠舍難分之際,兩隻怪鳥已步步逼近,好像對他們的糾纏十分有興趣。虞、莫抬頭一看,兩顆怪鳥頭已近在眼前,咫尺之間,還不時地朝他們眨了眨眼睛,好似嘲笑。
“啊!”虞夢尖叫,急忙往洞口回跑,不期又撞到一人,她還沒回過神來,就聽那人冷冷地道:“在這做什麽。不知這是軒轅山的禁地麽?”
虞夢抬頭一看,隻見那人白色的長發在風中飄著,眼神極冷極冷,正是崇霄。“啊!”虞夢又是一聲尖叫,忙從他身上跳開,隨即撇開亂發道:“嚇死人了!你這怪人幹嘛又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人家背後?”
崇霄聞言眉頭微皺,卻不答她,徑自走向那兩隻怪物。虞夢見狀大喜,拉過莫君言道:“好啦好啦,我們不用被吃掉了,有怪人出手,再多兩隻怪物也不怕了!”她滿以為這場三怪大戰即將展開,不禁又擔心:“萬一怪人一時失手,打不過兩怪物,那可怎麽辦?”
哪知崇霄走到二怪麵前,輕輕撫摸著二怪的頭頸,二怪也似見到親人一般,把身子靠向崇霄不斷摩挲起來。
虞夢張大了小嘴,怎麽也合不起來:“天哪!怪人就是怪人,居然和怪物是一家的!?”她轉念一想,忽然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情:“那,那這裏不就有三個怪物了?!我的天哪!”
崇霄恍若不聞,撫著怪鳥頭上的翠羽輕道:“小子,你可知此靈是何來曆?”
莫君言囁嚅半響:“德、智、仁、義、信……這、這是……”
崇霄淡然道:“不錯,這便是丹穴之鳳凰。”
“啊,鳳凰?”虞夢心裏嘀咕:“這就是鳳凰啊?還長這模樣?”
“想不到世間真有此物?”君言難以置信。“哼。”崇霄冷冷地道:“世間無奇不有,世人愚昧不知,焉能察覺?”他頓了一頓,神色忽地更加落寞:“不過,軒轅山上本無此靈。哼,如今仁者已去,靈禽亦是抱憾無聲。”
崇霄言罷,哪對鳳凰竟似極有感觸一般,忽地振開遮天雙翅,莫君言與虞夢隻覺眼前一炫,赤、青、黃、白、紫,五色映著陽光,又晃出了十光,奪人眼目。但見那雄的仰首長鳴一聲:“唧唧!”那雌的便做一聲低和:“足足!”雙聲疊合,時高時低,宛如兩位絕世高手,運氣高歌,“唧唧足足、鏘鏘!”鳴聲婉囀,配合親密無間。
登時山嶺林中百鳥齊鳴,萬聲千摶,木葉亦為鳥聲而顫,行雲亦為阻遏,仿佛天地縈回於這百鳥聲中,久久不能消散。
虞、莫二人各自愕然。“看那邊。”二人順著崇霄衣袖斜指的遠山那頭,卻見一陣旋風攜著五彩迅猛地朝此處襲來,竟是無數飛禽,披著各色華衣,長鳴朝覲!
“這、這就是百鳥朝凰!?”
崇霄笑而不語,虞夢隻見他嘴角微翹,輕輕點了點頭,那一抹笑容,溫雅動人。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笑過,也從來沒有見過那種微笑,儒生的含蓄、俠士的瀟灑、帝王的威嚴、情人的溫切、師長的慈愛,幾乎世間所有美麗的笑都包涵其間了,那是多麽難得、多麽優美的笑啊。此刻她心頭忽然衍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笑得那麽美,為何他從來不笑?從來都是冷若冰霜呢?
她不知道,鸞鳳和鳴、百鳥朝凰,原是十年難得一見。
群鳥圍簇,收翅曲頸,對著二靈俯首朝拜。群鳥拜完,重又展翅飛走,這來來去去,持續了幾柱香的時間。待鳥散盡,鳳與凰仰首低鳴數聲,也隱沒至林中,再不現身。
諾大的山中,好似隻剩下崇霄三人。
莫君言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怔了半晌,才囁嚅著道:“崇前輩,你剛剛說這是軒轅山禁地?莫非、莫非這裏便是那傳聞中有鬼魅出沒的陳留軒轅山?”
崇霄斜了他一眼,冷然道:“不錯,這裏便是陳留軒轅山。至於傳聞中的鬼魅,自然就是崇某本人了。”莫君言恍然大悟:“那看來那些傳言,也並非都是無稽之談。簫聲、百鳥、還有迷霧亂陣,都是真實存在的,隻是被渲染上神魔的色彩,誇大了好幾倍,已然不盡不實。”
虞夢有些惴惴不安,試探地問道:“你、你到底去哪了,怎麽去了這麽多天?”
“嘿,這恐怕不是你想問的吧?是誰讓你們進來的?”崇霄看著他倆,重重地“哼”了一聲,顯然要追究他二人擅闖之罪了。
“前輩恕罪!”莫君言正待如實相告,卻被虞夢一把拉住,她知道自己那番說辭要騙過崇霄可不容易,忙搶道:“我們看此處景色秀麗,美不勝收,這才過來一探究竟。再說了,你隻交代不可亂跑,又沒說這兒便是禁地,也沒說這禁地便不能來。”
“強詞奪理,倒也能自圓其說。”崇霄笑罵道,他又見百鳥朝凰,心情似乎不壞。虞夢嘻嘻一笑:“若能自圓其說,便不是強詞奪理啦!”崇霄不再理會她,一個轉身道:“走吧,回筱軒閣去。莫要打擾到它們,你二人得聞其高歌長鳴,不虛此生矣。”
不多時,便至軒前,崇霄攜明鏡湖之水,泡了一壺西湖龍井,與二人同享。三人各自坐下,均先飲了一杯。隻覺茶香淡淡,清雅高致,頗有早春絕盛煙柳之慨。
茶過三巡,崇霄始道:“你們可曉得這軒轅山的來曆?”
虞夢一哂,懶散地說:“這我可不懂咯,小君或許知道。”
莫君言搖了搖頭,說:“我不敢確定,這陳留軒轅山似乎便是傳說中的軒轅丘,即軒轅黃帝的降生之所。但據《山海經》的記載,軒轅丘上草木不生,土呈赤紅之色,與這裏欣欣向榮之景實在不符。”
“你說的不錯。”崇霄淡淡地道:“書中所言,不可不信,亦不可盡信。”“啊?”虞夢不解:“為什麽?”
虞夢沒有理解,莫君言也不懂。
“黃帝死後,遺命封鎖此山,布置八陣,後之得天下者,無一例外。百歲之後,此地便再無人問津,加之八陣困人,因此染上了許多神話色彩。”崇霄說著,虞夢仍是不解,莫君言隱隱參透了些什麽,可到底是什麽,他卻又說不出來。
“及至千百年之前,一名大儒兼武學大家偶經此地,感山之靈氣縈蘊,入山考究查證,終於得出此地便是軒轅之丘的結論。於是那位前輩便在此地定居,建筱軒閣,研習八陣,將陣圖的精妙再進一步。”
虞夢暗忖:“原來山前那亂陣不是你布的呀,嘿嘿,還說三教九流無所不通,我看也不過吹牛。”崇霄好似看出她所思所想,說道:“那人姓周名玄,道號‘曉斷天懵’。此山八陣,本係伏羲氏所創,後經他及崇某增改刪編,方有如今規模。”他頓得一頓:“這‘曉斷天懵’不僅精通五行術數、奇門遁甲、兵法韜略,還開創出了武學中另一蹊徑,‘無劍之術’。”
“無劍!?”虞、莫二人均是一詫。
崇霄頷首,續道:“這老兒在六十歲時,已能木劍折精鐵,內力禦掌風。”虞夢不好古事,唯對武學極感興趣,此刻聽聞崇霄如此盛讚此人,不禁問:“那依武功而論,那位前輩比你如何?”崇霄撇了她一眼,嘴角微翹,傲然道:“我雖與他生不同時,但依文獻古簡記載來看,周玄不過創出‘無劍’一道而已,崇某合百家之長,成森羅萬象,創至高一劍,不論刀、槍、劍、戟、內力、輕功均有格古創新之說,就此而論,他的武學造詣,頗不如我!”
“嘁!”虞夢正待嗤之以鼻,卻聽崇霄又道:“況且江山代有才人,今人更勝古人,這是不變的道理。即令‘曉斷天懵’複生,以他當年功力,莫說對敵崇某,便是少林寺的善悲、善苦,武當山的寂兮、寥兮這些小和尚、小道士們,他也未必能勝。”莫君言見他稱呼少林方丈、寂兮子道長等為小和尚、小道士,心中不覺愕然。
“崇霄一生知己,莫過儒俠夫婦;崇霄一生敵手,莫過雲棲蓮池。”崇霄忽然有感而發,撫摸著碧簫,歎了口氣。
虞夢見他自傲中又帶狷狂,頗感不爽,但又覺得他此言極度的滄桑與落寞,好似天地之間唯他一人,難得有一知己,不幸逝去,難得有一對手,卻又逝去。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的故事,口唇囁嚅,但終於還是緘默了,想著想著,也歎了口氣。
崇霄瞥了她一眼,複又仰首遠眺,續道:“軒轅山得‘曉斷天懵’如得一仙,但具飄渺之感,而無仁者之心。及其子唐氏,方使軒轅成仁者之峰。”
“唐氏?”虞、莫二人各自疑惑。虞夢心道:“耶?唐氏,周唐氏名字真怪啊。”莫君言暗忖:“他父親不是姓周嗎?他怎麽姓唐?難不成是跟他媽媽姓?可是沒這個道理啊?”
崇霄從他們各自的表情中看出了各自的疑惑,緩緩道:“他不是同他母親姓,哼,更加不是什麽周唐氏。那是周玄的私生子,姓唐名義。”
“啊!私生子?”
崇霄不答,自望遠方。虞夢搶著問道:“那他養父知不知道?”
“那卻不知,隻是唐義後來是知道了。周玄與他母親本是表兄妹,自來有情,後因門戶之見,輾轉離散,終不能相諧。”
“天哪。被蒙在鼓裏一輩子,真可憐,看來那個姓周的也不是什麽好人。”虞夢又開始打抱不平了。崇霄淡淡地道:“在那個年代,這等家事多如牛毛,不說也罷。隻說那唐俠真乃人中龍鳳,有海納百川之氣,壁立千仞之懷。時逢亂世,他組建義兵,除暴安良,屯田立法,橫掃八荒。”
崇霄搖了搖頭,歎道:“唐俠得其師,也即其父周玄真傳,加之唐家本是名族,起於柴桑,唐俠本人資質奇高,乃國士無雙之士。他帳下謀臣如雲、猛將如雨。天下三得其二,一整乾坤亦是大勢所趨,不日可成。他打擊豪強,扶助弱者,仁義雖傳遍天下,卻結下無數仇家。”
“既然仁義過人,怎麽還有仇家?”虞夢不解道。
崇霄看著她純淨的瞳孔,似乎有些不忍,但還是說道:“行俠仗義的人,是會得罪很多人的。更何況,唐俠得罪的是全天下的惡人、私人和偽人。”
“即便身心俱疲,但也不改初衷,這便是其仁心所在。可歎,唐俠一生至情至性,卻為情所困,不惑之年,忽然不知所蹤。”
“啊!”虞、莫二人齊聲問道:“怎、怎麽會這樣!?”
崇霄卻不回答,徑自說下去:“後世統一天下者,亦是唐俠部屬,又因當時流傳唐俠尚在人世,故其事更遭嚴禁,數代之後,幾近斷絕。”
虞夢聽罷,忽而想到一事,問道:“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崇霄頷首:“問得好。唐父有一私生女,乃是與日本邪馬台女皇所生,喚作唐青。唐青久隨其兄,後因邪馬台國亂,其母求援,唐俠遂命其義兄淩樂與其妹往日本,及亂平,唐青等便留於日本,未曾歸國,於是留下唐俠相關文獻。隻可惜日本千年來也是戰亂橫生,完整文獻已然不見,隻留下東鱗西爪,片言隻語。不過契合中華之事,足可推鑒。”他歎了口氣,道:“今有儒俠做《唐俠傳》,以唐義為俠不為本紀,蓋因其創帝王之業,行仁俠之事,一生至情至性吧?”
莫君言歎道:“原來如此。”
“至情至性、為情所困?”虞夢反複囁嚅這八個字,水靈靈的眸子清麗地望著崇霄,崇霄看了一眼碧簫上掛著的弦月玉玨,呼出一口氣,說:“唐義一生愛一人、負一人、被愛一人,結果三女皆因他而死!”
“啊!!怎、怎麽會這樣?”虞夢驚道。
崇霄低下頭,複又抬起:“你想知道?”
“當然!”虞夢直視崇霄。
兩人對視片刻,崇霄神色數轉:“你確定?”
“嗯!”
“不後悔!?”
“為什麽要後悔?”
崇霄看著她的眸子,清澈如水。她的年華好似正在盛放的水仙,華美中帶著清麗,讓人不敢逼視。
“好,我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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