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碧血劍(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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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傍晚,兩人又去溫宅,見大廳中仍是四人看守,隻是換了兩個老人,看來也是五兄弟中的,其餘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

    袁承誌對安小慧道:“他們有高手守在隱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安小慧點點頭,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忽然縱身下去。袁承誌怕她落單,連忙跟下。隻見她一路走到屋後,摸到廚房邊,火摺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點燃了。

    過不多時,火光衝起。溫宅中登時人聲喧嘩,許多莊丁提水持竿,奔來撲救。兩人搶到前廳,廳中燭光仍明,坐著的四人卻已不見。安小慧大喜,叫道:“他們救火去啦!”縱身翻下屋頂,從窗中穿進廳內。承誌跟了進去。

    兩人搶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黃金,忽然足下一軟,原來腳底竟是個翻板機關。承誌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右手挽過想拉安小慧,卻沒拉著,他身子騰起,左掌搭上廳中石柱,隨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礎之上。這時翻板已經合攏,把安小慧關在底下。

    袁承誌大驚,撲出窗外查看機關,要設法搭救。剛出窗子,一股勁風迎風撲到,當即右掌揮出,和擊來的一掌相抵,兩人同時用力,承誌借勢躍上屋頂,偷襲之人卻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著地後便即躍上屋頂,正是溫正。

    承誌立定身軀,遊目四顧,倒抽一口涼氣,隻見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頂上竟然站滿了人。承誌身入重圍,不知對方心意如何,當下凝神屏氣,一言不發。

    人群中走出五個老人,其中溫方山和溫方悟是拜見過的,另外兩個老人剛才曾坐在廳中看守黃金。餘下一人身材魁梧,比眾人都高出半個頭,那人哈哈一笑,聲若洪鍾,說道:“我兄弟五人僻處鄉間,居然有闖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蓽生輝了。哈哈,哈哈!”

    承誌上前打了一躬,說道:“晚輩拜見。”他因四周都是敵人,隻怕磕下頭去受人暗算,但禮數仍是不缺。

    溫青站了出來,說道:“這位是我大爺爺,那兩位是我二爺爺、四爺爺。”承誌一一作揖行禮,放眼下望,見火光已息,知未延燒,便寬了心。

    棋仙派五祖中的大哥溫方達、二哥溫方義、老四溫方施點點頭,卻不還禮,不住向他打量。溫方義怒聲喝道:“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到我家放火。”

    袁承誌道:“那是晚輩一個同伴的魯莽,晚輩十分過意不去,幸喜並未成災。晚輩明日再來向各位磕頭賠罪。”

    溫正的祖父溫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溫正頗為相似,發話道:“磕頭?磕幾個頭就能算了?小娃娃膽大妄為,竟到靜岩溫家來撒野。你師父是誰?”溫氏五老雖對闖王的聲勢頗為忌憚,但五兄弟素來愛財,到手了的黃金決不肯就此輕易吐了出去;適才見袁承誌一掌震落溫正,武功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師承門派,再定對策。

    袁承誌道:“家師眼下在闖王軍中,隻求各位將闖王的金子發還,晚輩改日求家師寫信前來道謝。”溫方達道:“你師父是誰?”袁承誌道:“他老人家素來少在江湖上行走,晚輩不敢提他名字。”溫方達哼了一聲,道:“你不說,難道就瞞得過我們?南揚,跟這小子過過招。”心想隻消一動上手,非叫你立現原形不可。

    人群中一人應聲而出。這人四十多歲年紀,腮上一叢虯髯,是溫方義的第二個兒子,在棋仙派第二輩中可說是一流好手。他縱身上來,劈麵便是一拳。袁承誌側頭讓過,溫南揚左手拳跟著打到,拳勁頗為淩厲。袁承誌心下盤算:“這許多人聚在這裏,一個個打下去,何時方能了結?如不速戰,隻怕難以脫身。小慧又不知怎麽了。”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飛出,在他左拳上輕擋,五指抓攏,已拿住他拳頭,順勢後扯。溫南揚收勢不住,踉踉蹌蹌的向前跌去,腳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五叔溫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回身撲來。

    承誌站著不動,待他撲到,轉身後仰,左腳輕勾,溫南揚又向前俯跌。承誌左足方勾,右掌同時伸出,料到他要俯跌,已一把抓住他後心提起。溫南揚身子剛要撞到瓦麵,驟然為人提起,那裏還敢交手,狠狠望了承誌一眼,退了下去。

    溫方義喝道:“這小子倒果然還有兩下子,老夫來會會高人的弟子。”雙掌一錯,就要上前。溫青突然縱到他身旁,俯耳說道:“二爺爺,他跟我結拜了,你老人家可別傷他。”溫方義罵了一聲:“小鬼頭兒!”溫青拉住他的手,說道:“二爺爺你答允了?”溫方義道:“走著瞧!”右手力甩,溫青立足不穩,不由自主的退出數步。

    溫方義穩穩實實的踏上兩步,說道:“你發招!”承誌拱手道:“晚輩不敢。”溫方義道:“你不肯說師父名字,你發三招,瞧我知不知道?”承誌見他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心中也道:“你走著瞧。”說道:“那麽晚輩放肆了,晚輩功夫有限,尚請手下留情。”溫方義喝道:“快動手,誰跟你囉裏囉唆?溫老二手下向來不留情!”

    承誌深深一揖,衣袖剛抵瓦麵,手一抖,袖子突然從橫裏甩起,呼的一聲,向溫方義頭上擊去,勁道著實淩厲。溫方義低頭避過,伸手來抓袖子,卻見他輕飄飄的縱起,左袖兜了個圈子,右袖驀地從左袖圈中直衝出來,逕撲麵門,來勢奇急。溫方義避讓不及,當即後仰避開。承誌不讓他有餘裕還手,忽然回身,背向對方。

    溫方義一呆,隻道他要逃跑,右掌剛要發出,忽覺一陣勁風襲到,但見他雙袖反手從下向上,猶如兩條長蛇般向自己腋下鑽來,這一招大出意料之外,忙伸雙手想抓,不料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啪啪兩聲,竟爾打中,隻感到一陣發麻,對手已借勢竄出。

    袁承誌回過身來,笑吟吟的站住。溫青見他身手如此巧妙,一個“好”字險些脫口而出,忙伸手按住了嘴,跟著伸了伸舌頭。

    溫方達等四兄弟麵麵相覷,都覺大奇。

    溫方義老臉漲得通紅,須眉俱張,突然發掌擊出。月光下承誌見他頭上冒上騰騰熱氣,腳步似乎遲鈍蹣跚,其實穩實異常,不敢再行戲弄,矮身避開兩招,卷起衣袖,見招拆招,凝神接戰,他生怕給對方叫破自己門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尋常的五行拳。這路拳法幾乎凡是學武之人誰都練過,溫氏五祖自然難以從他招式中猜測他的師承門戶。溫方義雖然出手不快,但拳掌發出,挾有極大勁風,拆得八九招,承誌忽覺對方掌風中微有熱氣,向他手掌看去,心頭微震,但見他掌心殷紅如血,慘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覺可怖,心想,這人練的是朱砂掌,聽師父說,這門掌力著實了得,可別讓他打中了,於是拳式生變,招數仍然平庸,勁力卻不住增強。酣鬥中溫方義突覺右腕一疼,疾忙跳開,低頭看時,腕上一道紅印腫起,原來已給對方手指劃過,但顯是手下留情。溫方義心頭雖怒,可是也不便再纏鬥下去了。

    溫方山上前一步,說道:“這位袁兄弟年紀輕輕,拳腳甚是了得,可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領教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承誌道:“晚輩不敢身攜兵器來到寶莊。”溫方山哈哈一笑,說道:“你禮數倒也周全,這也算藝高人膽大了。好吧,咱們到練武廳去!”手一招,躍下地來。眾人紛紛跳下。承誌隻得隨著眾人進屋。

    溫青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拐杖裏有暗器。”承誌正待接嘴,溫青已轉身對溫正道:“黑不溜秋的廣東蠻子怎麽樣?現下可服了吧?”溫正道:“二爺爺是寵著你,才不跟他當真,有什麽希奇?”溫青冷笑一聲,不再理他。

    眾人走進練武廳,承誌見是一座三開間的大廳,打通了成為一個大場子。家丁進來點起數十枝巨燭,照得明如白晝。溫家男女大都均會武藝,聽得三老太爺要和前日來的客人比武,都擁到廳上來觀看,連小孩子也出來了。

    最後有個中年美婦和小菊一齊出來。溫青搶過去叫了一聲:“媽!”那美婦滿臉愁容,白了溫青一眼,顯得甚是不快。

    溫方山指著四周的刀槍架子,說道:“你使什麽兵刃,自己挑吧!”

    袁承誌尋思:今日之事眼見已不能善罷,可是又不能傷了結義兄弟的尊長,剛下山來就遇上這個難題,可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溫青見他皺眉不語,隻道他心中害怕,說道:“我這位三爺爺最疼愛小輩的,決不能傷你。”這話一半也是說給溫方山聽的,要他不便痛下殺手。她母親道:“青青,別多話!”溫方山望了溫青一眼,說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罷。袁世兄,你使什麽兵刃?”

    袁承誌眼觀四方,見一個六七歲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著一柄玩具木劍,漆得花花綠綠地,劍長隻有尋常長劍的一半。他心念微動,走過去說道:“小兄弟,你這把劍借給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的將劍遞了給他。承誌接了過來,對溫方山道:“晚輩不敢與老前輩動真刀真槍,就以這把木劍討教幾招。”這幾句話說來似乎謙遜,實則是竟沒把對方放在眼裏。他想對方人多,不斷纏鬥下去,不知何時方決,安小慧又已遭困,須得顯示上乘武功,將對方盡快盡數懾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遲生變,又不傷了對溫青的金蘭義氣。適才他在屋頂跟溫方義動手,於對方武功修為已了然於胸,倘若溫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間,那麽以木劍迎敵,也不算是犯險托大。

    溫方山聽了這話,氣得手足發抖,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夫行走江湖數十年,如此小覷老夫這柄龍頭鋼杖的,嘿嘿,今日倒還是初會。好吧,你有本事,用這木劍來削斷我的鋼杖吧。”話剛說完,拐杖橫轉,呼的一聲,朝承誌腰中橫掃而來。

    風勢勁急,承誌的身子似乎給鋼杖帶將起來,溫青“呀”了一聲,卻見他身未落地,木劍劍尖已直指對方麵門。溫方山鋼杖倒轉,杖頭向他後心要穴點到。

    承誌心想:“原來這拐杖還可用來點穴,青弟又說杖中有暗器,須得小心。”身子略側,拐杖點空,木劍一招“沾地飛絮”,貼著拐杖直削下去,去勢快極。

    溫方山瞧他劍勢,知道雖是木劍,給削上了手指也要受傷,危急中右手鬆指,拐杖落下,剛要碰到地麵,左手快如閃電,伸下去抓著杖尾,驀地一抖,一柄數十斤的鋼杖昂頭挺起,反擊對方。承誌見他眼明手快,變招迅捷,也自佩服。

    兩人越鬥越緊,溫方山的鋼杖使得呼呼風響,有時一杖擊空,打在地下,磚頭登時粉碎,聲勢著實驚人。承誌在杖縫中穿來插去,木劍輕靈,招招不離敵人要害。

    轉瞬拆了七八十招,溫方山焦躁起來,心想自己這柄龍頭鋼杖威震江南,縱橫無敵,今日卻讓這後生小輩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豈非斷送?杖法突變,橫掃直砸,將敵人全身裹住。

    旁觀眾人隻覺杖風愈來愈大,慢慢退後,都把背脊靠住廳壁,以防給鋼杖帶到,燭影下隻見鋼杖舞成一個亮晃晃的大圈。

    溫方山的武功,比之那遊龍幫幫主榮彩可高得多了。承誌藝成下山,此時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強的對手,隻是不願使動華山派正宗劍法,以免給溫氏五老認出了自己門派,而對方鋼杖極具威勢,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劍又不能與他鋼杖相碰,心想非出絕招,不易取勝,忽地身法稍滯,頓了一頓。

    溫方山大喜,橫杖掃來。承誌左手運起“混元功”,硬生生一把抓住杖頭,運力下拗,右手木劍直進,嗤的一聲,溫方山肩頭衣服已然刺破,這還是他存心相讓,否則一劍刺在胸口,雖是木劍,但內勁淩厲,卻也是穿胸開膛之禍。

    溫方山大驚,虎口劇痛,鋼杖已給夾手奪過。

    承誌心想他是溫青的親外公,不能令他難堪,當下立即收回木劍,左手前送,已將鋼杖交還在他手中。這隻一瞬間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渾沒看出鋼杖忽奪忽還,已轉了一次手,料想令他如此下台,十分顧全了他老人家的顏麵。

    那知溫方山跟著便橫杖打出。承誌心想:“已經輸了招,怎麽如此不講理,全沒武林中高人的身分?”當即向左避開,突然嗤嗤嗤三聲,杖頭龍口中飛出三枚鋼釘,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頭和他身子相距不過一尺,暗器突發,那裏避讓得掉?

    溫青不由得“呀”的一聲叫了出來,眼見情勢危急,臉色大變。

    卻見承誌木劍回轉,啪啪啪三聲,將三枚鋼釘都打在地下。這招華山劍法,有個名目叫作“孔雀開屏”,取義於孔雀開屏,顧尾自憐。這招劍柄在外,劍尖向己,專在緊急關頭擋格敵人兵器。袁承誌打落暗器,木劍反撩,橫過來在鋼杖的龍頭上按落。木劍雖輕,這一按卻按在杖腰的全不當力處,正深得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要旨。

    溫方山隻覺一股勁力將鋼杖向下捺落,忙運力反挺,卻已慢了一步,杖頭落地。承誌惱他以陰毒手法發射鋼釘,左足蹬處,踏上杖頭。溫方山用力回扯,竟沒扯起。承誌鬆足向後縱開。溫方山收回鋼杖,隻見廳上青磚深深凹下了半個龍頭,須牙宛然,竟是杖上龍頭給對手蹬入磚中留下的印痕。四周眾人見了,盡皆駭然。

    溫方山臉色大變,雙手將鋼杖猛力往屋頂上擲去,隻聽得忽啦一聲巨響,鋼杖穿破屋頂,飛了出去。

    他縱聲大叫:“這家夥輸給你的木劍,還要它幹麽?”

    袁承誌見這老頭子怒氣勃勃,呼呼喘氣,將一叢胡子都吹得飛了起來,心中暗笑:“是你輸了給我,可不是鋼杖輸了給木劍!”

    屋頂磚瓦泥塵紛落之中,溫方施縱身而出,說道:“年輕人打暗器的功夫還不壞,來接接我的飛刀怎樣?”隨手解下腰中皮套,負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