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5章 倚天屠龍記(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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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天將黎明,各人進了小屋後,張無忌見屋中放的都是犁頭、鐮刀之類農具,但鍋灶糧食,一應俱全。看來朱長齡為防強仇,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難的所在。朱長齡重傷之下,臥床不起。朱夫人取出土布長衫和草鞋、包頭,給各人換上。霎時之間,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變成了農婦村女,雖言談舉止不像,但隻要不走近細看,也不致露出馬腳。
    在農舍住了數日,朱長齡因有祖傳雲南傷藥,服後痊愈很快,幸喜敵人也不再追來。張無忌閑中靜觀,見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朱夫人卻率領弟子收拾行李包裹,顯然有遠行之計。他知朱長齡為了報恩避仇,決意舉家前往海外的冰火島,極是歡喜。
    這一晚他睡在床上,想起如能天幸不死,終於到了冰火島,得和這位美如天人的朱九真姊姊終身在島上廝守,不禁麵紅耳熱,一顆心怦怦跳動;又想朱伯伯、姚二叔和義父見麵之後,三人結成好友,在島上無憂無慮的嘯傲歲月,既不怕蒙古韃子殘殺欺壓,也不必擔心武林強仇明攻暗襲,為人若斯,自也更無他求了。他想得歡喜,竟忘了自己身中寒毒,在世已為日無多,直到中夜,仍未睡著。
    正蒙矓間,忽聽得板門輕輕推開,一個人影閃進房來。張無忌微感詫異,鼻中已聞到一陣淡淡幽香,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他突然間滿臉通紅,說不出的害羞。
    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低聲問道:“無忌弟,你睡著了麽?”張無忌不敢回答,雙眼緊閉,假裝睡熟,過了一會,忽有幾根溫軟的手指摸到了他眼皮上。
    張無忌又驚又喜,又羞又怕,隻盼她快快出房。他心中對朱九真敬重無比,隻求每日能瞧她幾眼,便已心滿意足,心中固然從無半分褻瀆的念頭,便是將來娶她為妻的盼望,也從未有過。這時見她半夜裏忽然走進房來,如何不令他手足無措?他忽然又想:“真姊難道有甚要緊事情,須得半夜裏來跟我說麽?”便在此時,突覺胸口膻中穴上一麻,接著肩貞、神藏、曲池、環跳諸穴上都逐一中指受點。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那想得到朱九真深夜裏竟來點自己穴道?不由得大是懊喪:“啊,真姊定是試探我睡著之後,是否警覺?明兒她解了我穴道,定會來笑我。早知如此,她進房時我便該躍起身來,嚇她一跳,免得她明日說嘴。”
    隻見她輕輕推開窗子,飛身而出,張無忌心道:“我快些解開穴道,跟在她身後,扮鬼嚇她,倒也好玩。”便以謝遜所授的解穴之法衝解穴道。但朱九真家傳“一陽指”功夫甚是了得,他直花了大半個時辰,方始解開被點諸穴,這尚因朱九真功力未夠,又不欲令他知覺,使力極輕,否則他解穴之法再妙,也不能在一個時辰之內衝解得開。待得站起身來,匆匆穿上衣服,躍出窗去,四下裏一片寂靜,那裏還有朱九真的影蹤?
    他站在黑暗之中,頗感沮喪,忽爾轉念:“真姊明兒要笑我無用,讓她取笑便是,何必跟她爭強鬥勝?我要假裝胡裏胡塗,半點不知,顯得她聰明了得。我平日想博她個歡喜,也是不易,今晚如追到了她,隻怕她反要著惱了。”想到此處,便即心安理得。這時已是暮春,山穀間野花放出清香,他一時也睡不著,信步順著一條小溪走去。山坡上積雪消融,雪水順著小溪流去,偶爾夾著一些細小的冰塊,相互撞擊,錚錚有聲。
    走了一會,忽聽得左首樹林中傳出格格嬌笑,正是朱九真的聲音,張無忌微微一驚,心道:“真姊瞧見我了麽?”卻聽得她低聲叱道:“表哥,不許胡鬧,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跟著是幾聲男子的爽朗笑聲,不必多聽便知是衛璧。
    張無忌心頭一震,幾乎要哭了出來,做了半天的美夢登時破滅,心中已然雪亮:“真姊點我穴道,那裏是跟我鬧著玩?她半夜裏來跟表哥相會,怕我知道。”霎時間手酸腳軟,又想:“我是個無家可歸的窮小子,年紀又小,文才武功、人品相貌,那一樣都遠遠不及衛相公。真姊和他又是表兄妹之親,跟他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我這傻小子沒來由的喝什麽醋?”
    自己寬解半晌,輕輕歎了口氣,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從後麵走來,便在此時,朱九真和衛璧也低聲笑語,手攜手的並肩而來。張無忌不願和他們碰麵,忙閃身在一株大樹後躲起。但聽得兩邊腳步聲漸漸湊近,朱九真忽然叫道:“爹!你……你……”聲音顫抖,似乎十分害怕,原來從另一邊來的那人正是朱長齡。
    朱長齡見女兒夜中和外甥私會,似甚惱怒,哼了一聲道:“你們在這裏幹什麽?”朱九真強作漫不在乎,笑道:“爹,表哥跟我這麽久沒見麵了,今日難得到來,我們隨便談談。”朱長齡道:“你這小妮子忒也大膽,若給無忌知覺了……”朱九真接口道:“我輕輕點了他五處大穴,這時睡得正香呢,待會去解開他穴道,管教他絕不知覺。”
    張無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心中喜歡真姊,為了我爹爹有恩於他,不願令我傷心失望。其實我雖喜歡真姊,卻絕無他念。朱伯伯,你待我當真太好了。”
    隻聽朱長齡道:“雖然如此,一切還當小心,可別功虧一簣,讓他瞧出了破綻。”朱九真笑道:“孩兒理會得。”衛璧道:“舅父,真妹,我也該回去了,隻怕師父等我。”朱九真對他甚為依戀,說道:“我送你去。”朱長齡道:“好,我也去再跟你師父計議一下。咱們此去北海冰火島,須得萬事妥妥貼貼,決不能稍有差失。”說著三人一起向西走去。
    張無忌頗為奇怪,他知衛璧的師父名叫武烈,是武青嬰的父親,聽朱長齡的口氣,好像武家父女和衛璧都要去冰火島,怎麽事先沒聽他說起?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難保不泄漏風聲,別累及義父才好。他沉思半晌,突然間想到了朱長齡的一句話:“可別功虧一簣,讓他瞧出了破綻。”破綻,破綻,有什麽破綻?
    想到“破綻”兩字,一直便在他腦海中的一個模模糊糊的疑團,驀地裏鮮明異常的顯現在眼前:那幅“張公翠山恩德圖”中,人人相貌逼肖,卻為什麽將他長方臉的父親畫作了尖臉?他父親的眉目倒是很像,不錯,那是因為他父子倆眉目相似,可是他父親的長方臉蛋,絕不像張無忌自己,是瓜子臉的麵型。
    聽朱長齡說,這幅畫是十餘年前他親筆所繪,就算他丹青之術不佳,也不該將大恩公畫得麵目全非。畫上的張翠山,倒像是長大了的張無忌一般。“啊,另有一節。爹爹所使鐵筆向來杆直筆尖,形似毛筆。那日他初回大陸,在兵器鋪中買了一枝判官筆,還說輕重長短,將就可用,就是多了一隻鐵手之形,瞧來挺不順眼。媽媽說一等住定之後,就給他去另行鑄造。但畫中爹爹所使兵刃,卻是尋常的判官筆,鐵鑄的人手中抓一枝鐵筆。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筆的大行家,什麽都可畫錯,怎能將爹爹所使的判官筆也畫錯了?”
    想到此節,隱隱感到恐懼,內心已有了答案,可是這答案實在太過可怕,決不敢明明白白的去追想,隻安慰自己:“千萬別胡思亂想,朱伯伯如此待我,怎可瞎起疑心?我這就回去睡罷,若給他們知道我半夜中出來,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
    他想到“性命之憂”四字,登時全身劇震,自己也不知為什麽無端端的會這般害怕。
    他呆了半晌,不自禁隨著朱長齡父女所去的方向走去,隻見樹林中透出一星火光,原來樹叢中另有房屋。他心中怦怦亂跳,放輕腳步,朝著火光悄悄而行,走到屋後,定了定神,探頭從窗縫中向內張望。隻見朱長齡父女和衛璧對窗而坐,在和人說話。有兩人背向張無忌,見不到麵目,但其中一個少女顯是“雪嶺雙姝”之一的武青嬰。另外那男子身裁高大,傾聽朱長齡述說要如何假裝客商,到山東一帶出海,他一聲不響的聽著,不住點頭。
    張無忌心想:“我這可不是庸人自擾嗎?這一位多半便是武莊主武烈,朱伯伯跟他交好,邀他同去冰火島,也是人情之常,我又何必大驚小怪?”
    隻聽得武青嬰道:“爹,要是咱們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島,回又回不來,那可怎生是好?”張無忌心想:“這位果然是武莊主。”隻聽武烈道:“你若害怕,那就別去。天下之事,不經艱難困苦,那有安樂時光?”武青嬰嬌嗔道:“我不過問一問,又引得你來教訓人家。”
    武烈一笑,說道:“這一下原本是孤注一擲。倘若運氣好,咱們到了冰火島上,想那謝遜武功再高,也隻一人,何況雙目失明,自不是咱們的敵手……”張無忌聽到此處,一道涼氣從背脊上直瀉下來,不由得全身打戰,隻聽武烈續道:“……那屠龍刀還不手到拿來?那時‘號令天下,莫敢不從。’我和你朱伯伯並肩成為武林至尊。倘若人算不如天算,我們終於死在大海之中,哼,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
    衛璧說道:“聽說金毛獅王謝遜武功卓絕,王盤山島上一吼,將數十名江湖好手都震成了白癡。依弟子愚見,咱們到得島上,不用跟他明槍交戰,隻須在食物中偷下毒藥,別說他是盲人,便算他雙目完好,瞧得清清楚楚,也決不會疑心他義兒會帶人來害他啊。”朱長齡點頭道:“璧兒此計甚妙。隻不過咱們朱武兩家,上代都是名門正派的俠士,向來不碰毒藥,便暗器之上也從不喂毒。到底要用什麽毒藥,使他服食時全不知覺,我可一竅不通了。”衛璧道:“姚二叔多在中原行走,定然知曉,請他購買齊備便是。”
    武烈轉身拍了拍朱九真的肩頭,笑道:“真兒……”這時他回過頭來,張無忌看得清楚,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此人正是假扮他義父的“開碑手胡豹”,什麽將朱長齡打得重傷吐血、給姚清泉一刀殺死等等,全是假裝的,登時明白他們為了要使這出戲演得逼真,發掌擊出,碰到牆上是石屑紛飛,遇到桌椅是堅木破碎,是以要武功精強的武烈出馬。隻聽他對朱九真笑道:“所以啊,這出戲還有得唱呢,你一路跟那小鬼假裝親熱,直至送了謝遜的性命為止。可千萬別露出絲毫馬腳。”
    朱九真道:“爹,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朱長齡道:“什麽?”朱九真道:“你叫我侍候這小鬼,這些日子來吃的苦頭可真不小,要到踏上冰火島,殺了謝遜,時候還長著呢,不知道要受多少罪。等你取到屠龍刀後,我可要將這小鬼一刀殺死!”
    張無忌聽了她這麽惡狠狠的說話,眼前一黑,幾欲暈倒,隱隱約約聽得朱長齡道:“咱們這般用巧計騙他,誘出金毛獅王的所在,說來已有些不該。這小子也不是壞人,咱們殺了謝遜,取得屠龍刀後,將這小子雙目刺瞎,留在冰火島上,也就是了。”武烈讚道:“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不失俠義家風。”
    朱長齡歎道:“咱們這一步棋,實在也屬情非得已。武二弟,咱們出海之後,你們座船遠遠跟在我們後麵,倘若太近,會引起那小子疑心,過份遠了,又怕失了聯絡。這梢公舟師,可得物色妥善才是。”武烈道:“是,朱大哥想得很周到。”
    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我從沒吐露自己身分,怎會給他們瞧破?嗯,想是我全力抗拒衛璧及朱武二女毆打之時,使出了武當派武功心法,朱伯伯見多識廣,登時便識破了我的來曆。他知我爹爹媽媽寧可自盡,也不吐露義父的所在,倘若用強,決不能逼迫我吐露真相。於是假造圖畫、焚燒巨宅、再使苦肉計令我感動。他不須問我一句,卻使我反而求他帶往冰火島去。朱長齡啊朱長齡,你的奸計可真毒辣之至了。”
    這時朱長齡和武烈兀自在商量東行的諸般籌劃。張無忌不敢再聽,凝住氣息,輕輕提腳,輕輕放下,每跨一步,要聽得屋中並無動靜,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朱長齡、武烈兩人武功極強,自己隻要稍一不慎,踏斷半條枯枝,立時便會給他們驚覺。這三十幾步路,跨得其慢無比,直至離那小屋已在十餘丈外,才走得稍快。
    他慌不擇路,隻向山坡上的林木深處走去,越攀越高,越走越快,到後來竟發足狂奔,一個多時辰之中,不敢停下來喘一口氣。奔逃了半夜,到得天色明亮,隻見已處身在一座雪嶺的叢林之內。他回頭眺望,要瞧瞧朱長齡等是否追來,這麽一望,不由得叫一聲苦,隻見一望無際的雪地中留著長長一行足印。西域苦寒,這時雖已入春,但山嶺間積雪未融。他倉皇逃命,竭力攀登山嶺,不料反泄露了自己行藏。
    便在此時,隱隱聽得前麵傳來一陣狼嗥,淒厲可怖,張無忌走到一處懸崖上眺望,見對麵山坡上七八條大灰狼仰起了頭,向著他張牙舞爪的嗥叫,顯是想要食之果腹,但和他站立之處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萬丈峽穀,沒法過來。他回頭再看,心中突的一跳,見山坡上有五個黑影慢慢向上移動,自是朱武兩家一行人。此時相隔尚遠,似乎這五人走得不快,但料想奔行如風,看來不用一個時辰,便能追到。
    張無忌定了定神,打好了主意:“我寧可給餓狼分屍而食,也不能落入他們手中,苦受這群惡人折磨。”想到自己對朱九真如此萬般誠意的癡心敬重,那知她美豔絕倫的麵貌之下,竟藏著這樣一副蛇蠍心腸,他又慚愧,又傷心,拔足往密林中奔去。
    樹林中長草齊腰,雖然也有積雪,足跡卻不易看得清楚。他奔了一陣,心力交疲之下,體內寒毒突然發作,雙腿已累得無法再動,便鑽入一叢長草,從地下拾起一塊尖角石頭拿在手裏,要是給朱長齡等發見了自己藏身所在,立時便以尖石撞擊太陽穴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