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3章 倚天屠龍記(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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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無忌見了這等情景,大為驚異,在殷梨亭“承泣”、“太陽”、“膻中”等穴上推拿數下,將他救醒,問俞岱岩道:“三師伯,是斷骨處痛得厲害麽?”俞岱岩道:“斷骨處疼痛,那也罷了,隻覺得五髒六腑中到處麻癢難當……好像,好像有千萬條小蟲在亂鑽亂爬。”張無忌這一驚非同小可,聽俞岱岩所說,明明是身中劇毒之象,忙問殷梨亭:“六叔,你覺得怎樣?”殷梨亭迷迷糊糊的道:“紅的、紫的、青的、綠的、黃的、白的、藍的……鮮豔得緊,許許多多小球兒在飛舞,轉來轉去……真好看……你瞧,你瞧……”
    張無忌“啊喲”一聲大叫,險些當場便暈了過去,一時所想到的隻是王難姑所遺《毒經》中的一段話:“七蟲七花膏,以毒蟲七種、毒花七種,搗爛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內髒麻癢,如七蟲咬齧,然後眼前現斑斕彩色,奇麗變幻,如七花飛散。七蟲七花膏所用七蟲七花,依人而異,南北不同,大凡最具靈驗神效者,共四十九種配法,變化異方複六十三種。須施毒者自解。”
    張無忌額頭汗水涔涔而下,知道終於是上了趙敏的惡當,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蟲七花膏,而在阿三和禿頂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這劇毒的藥物,不惜舍卻兩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彀,這等毒辣心腸,當真匪夷所思。
    他大悔大恨之下,立即行動如風,拆除兩人身上的夾板繃帶,用燒酒洗淨兩人四肢所敷的劇毒藥膏。楊不悔見他臉色鄭重,心知大事不妙,再也顧不得嫌忌,幫著用酒洗滌殷梨亭四肢。但見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猶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顏色,非旦夕間可除。
    張無忌不敢亂用藥物,隻取了些鎮痛安神的丹藥給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驚懼,又慚愧,心力交瘁,不由得雙膝一軟,驀然倒下,伏在地下便即大哭。小昭俯身安慰,拿手帕給他拭淚。
    楊不悔大驚,隻叫:“無忌哥哥,無忌哥哥!”張無忌嗚咽道:“是我害了三伯六叔。”他心中隻想:“這七蟲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種配製之法,誰又知道她用的是那七種毒蟲、那七種毒花?化解此種劇毒,全仗以毒攻毒,隻要看不準一種毒蟲毒花,用藥稍誤,立時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間,他清清楚楚明白了父親自刎時的心情,大錯已然鑄成,除了自刎以謝之外,確然再無別路。
    他緩緩站起身來,楊不悔問道:“當真沒藥可救了麽?連勉強一試也不成麽?”張無忌搖了搖頭。楊不悔應道:“嗷!”神色泰然,並不如何驚慌。
    張無忌心中一動,想起她所說的那一句話來:“他如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心想:“那麽我害死的不止是兩個人,而是三個。”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隻見吳勁草走到門外,稟道:“教主,那個趙姑娘在觀外求見。”張無忌一聽,悲憤不能自已,叫道:“我正要找她!”向楊不悔借了一柄長劍,執在手中,大踏步走出。
    小昭取下鬢邊的珠花,交給張無忌,道:“教主,你去還了給趙姑娘。”張無忌向她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這姓趙的姑娘仇深如海,我們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讚道:“好妹子!”一手杖劍,一手持花,走出觀門。
    隻見趙敏一人站在當地,臉帶微笑,其時夕陽如血,斜映雙頰,豔麗不可方物。她身後十多丈處站著玄冥二老。兩人牽著三匹駿馬,眼光卻瞧著別處。
    張無忌身形閃動,欺到趙敏身前,左手探出,抓住了她手腕,右手長劍的劍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藥來!”趙敏微笑道:“你脅迫過我一次,這次又想來脅迫我麽?我上門來看你,這般凶霸霸的,豈是待客之道?”
    張無忌道:“我要解藥!你不給,我……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趙敏臉上微微一紅,輕聲啐道:“呸!臭美麽?你死你的,關我什麽事,要我陪你一塊兒死?”張無忌正色道:“誰跟你說笑話?你不給解藥,今日便是你我同時畢命之日。”
    趙敏右手給他緊緊握住,隻覺他全身顫抖,激動已極,又覺到他掌心中有件堅硬之物,問道:“你手裏拿著什麽?”張無忌道:“你的珠花,還你!”左手一抬,已將珠花插在她鬢上,隨即又垂手抓住她手腕,這兩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閃電。趙敏道:“那是我送你的,你為什麽不要?”張無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東西。”趙敏道:“你不要我的東西?這話是真是假?為什麽你一開口就向我討解藥?”
    張無忌每次跟她鬥口,總落於下風,一時語塞,想起俞岱岩、殷梨亭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兒不禁紅了,幾乎便要流下淚來,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趙敏的種種惡毒之處,卻又不肯在她麵前示弱。
    這時楊逍等都已得知訊息,擁出觀門,見趙敏已給張無忌擒住,玄冥二老卻站在遠處,似乎漠不關心,又似有恃無恐。各人便均站在一旁,靜以觀變。
    趙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動天下,怎地遇上了一點兒難題,便像小孩子一樣哇哇哭泣,剛才你已哭過了,是不是?真好不害羞。我跟你說,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兩掌玄冥神掌,我是來瞧瞧你傷得怎樣。不料你一見人家的麵,就死啊活啊的纏個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張無忌心想,她若想乘機逃走,那是萬萬不能,隻要她腳步一動,立時便又可抓住她,便放開了她手腕。
    趙敏伸手摸了摸鬢邊珠花,嫣然一笑,說道:“怎麽你自己倒像沒受什麽傷。”張無忌冷冷的道:“區區玄冥神掌,未必便傷得了人。”
    趙敏道:“那麽大力金剛指呢?七蟲七花膏呢?”這兩句話便似兩個大鐵錘,重重錘在張無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蟲七花膏。”
    趙敏正色道:“張教主,你要黑玉斷續膏,我可給你。你要七蟲七花膏的解藥,我也可給你。隻是你須得答應我做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願的奉上。倘若你用強威逼,那麽你殺我容易,要得解藥,卻難上加難。你再對我濫施惡刑,我給你的也隻是假藥、毒藥。”
    張無忌大喜,正自淚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顏開,忙道:“那三件事?快說,快說!”
    趙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醜!我早跟你說過,我一時想不起來,什麽時候想到了,隨時會跟你說,隻須你金口一諾,決不違約,那便成了。我不會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不會叫你去做違背俠義之道的惡事,更不會叫你去死,自然也不會叫你去做豬做狗。”
    張無忌尋思:“隻要不背俠義之道,那麽不論多大的難題,我也當竭力以赴。”慨然道:“趙姑娘,若你肯賜靈藥,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張無忌決不敢辭。赴湯蹈火,唯君所使。”
    趙敏伸出手掌,道:“好,咱們擊掌為誓。我給解藥於你,治好了你三師伯和六師叔之傷,日後我求你做三件事,隻須不違俠義之道,你務當竭力以赴,決不推辭。”張無忌道:“謹如尊言。”和她手掌輕輕相擊三下。
    趙敏取下鬢邊珠花,道:“現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罷?”張無忌生怕她不給解藥,不敢拂逆其意,將珠花接過。趙敏忸怩道:“我可不許你再去送給那個俏丫鬟。”張無忌道:“是!”
    趙敏笑著退開三步,說道:“解藥立時送到,張教主請了!”長袖輕拂,轉身便去。玄冥二老牽過馬來,侍候她上馬先行。三乘馬蹄聲得得,下山去了。
    趙敏等三人剛轉過山坡,左首大樹後閃出一條漢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錢二敗,挽鐵弓,搭長箭,朗聲說道:“我家主人拜上張教主,書信一封,敬請收閱。”說著颼的一聲,放弦發箭射來,箭勢並不勁急。
    張無忌接箭在手,見來箭並無箭鏃,箭杆上綁著一信。張無忌解下看時,信封上寫的是“張教主親啟”,拆開信來,一張素箋上寫著幾行簪花小楷:
    “金盒夾層,靈膏久藏。珠花中空,內有藥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勞憂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顧,委之婢仆,棄諸塵土,豈賤妾之所望耶?”
    張無忌將這張素箋連讀了三遍,又驚又喜,又是慚愧,忙看那朵珠花,逐顆珍珠試行旋轉,果有一顆能夠轉動,於是將珠子旋下,金鑄花幹中空,藏著一卷白色之物。他從懷中取出針刺穴道所用的金針,將那卷物事挑了出來,乃是一張薄紙,上麵寫著七蟲為那七種毒蟲,七花是那七種毒花,中毒後如何解救,一一書明。
    其實他隻須得知七蟲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卻不須旁人指點。他看解法無誤,心知趙敏並未弄鬼,大喜之下,奔進內院,忙配藥救治。果然隻一個多時辰,俞殷二人毒勢便大為減輕,體內麻癢漸止,眼前彩暈消失。
    他再去取出趙敏盛珠花送他的那隻金盒,仔細察看,發見了夾層所在,其中滿滿的裝了黑色藥膏,氣息卻是芬芳清涼。這一次他不敢再魯莽了,找了一隻狗來,折斷了它一條後腿,挑些藥膏敷在傷處,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絕無中毒征象,傷處更大見好轉。
    過了三日,俞殷二人體內毒性盡去,於是張無忌將真正的黑玉斷續膏再在兩人四肢上敷塗。這一次全無意外。那黑玉斷續膏果然功效如神,兩個多月後,殷梨亭雙手已能活動,看來日後不但手足可行動自如,武功也不致大損。隻俞岱岩殘廢已久,要盡複舊觀,勢所難能,但瞧他傷勢複元的情況,半載之後,當可在腋下撐兩根拐杖,以杖代足,緩緩行走,雖仍殘廢,卻不複是絲毫動彈不得的廢人了。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這麽一耽擱,派出去的五行旗人眾先後回山,帶回來的訊息令人大為驚訝。峨嵋、華山、崆峒、昆侖各派遠征光明頂的人眾,竟沒一個回轉本派,江湖上沸沸揚揚,都說魔教勢大,將六大派前赴西域的眾高手一鼓聚殲,然後再分頭攻滅各派。少林寺僧眾突然失蹤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軒然大波。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幸好均持有張三豐所付的武當派信符,又沒泄漏自己身分,否則早已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眾門派、眾幫會,以及鏢行、山寨、船幫、碼頭等等,無不嚴密戒備,生怕明教大舉來襲。
    過了數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當,報稱天鷹旗已改編完竣,盡數隸屬明教。又說東南群雄並起,反元義師此起彼伏,以韓山童、張士誠、方國珍三路最盛。其時元軍軍力仍強,且起事者各自為戰,互相並無呼應聯絡,都是不旋踵即遭撲滅。
    當日晚間,張三豐在後殿擺設素筵,為殷天正父子接風。席間殷天正說起各地舉義失敗的情由,而每處起義,明教和天鷹教下的弟子均有參與,俱遭元兵或擒或殺,殉難者甚眾。群豪聽了,盡皆扼腕慨歎。
    楊逍道:“天下百姓苦難方深,人心思變,正是驅除韃子、還我河山的良機。昔年陽教主在世,日夜以興複為念,隻是本教向來行事偏激,百年來和中原武林諸派怨仇相纏,難以攜手抗敵。天幸張教主主理教務,和各派怨仇漸解,咱們正好同心協力,共抗胡虜。”周顛道:“楊左使,你的話聽來倒也不錯。可惜都是廢話,近乎放屁一類!”
    楊逍聽了也不生氣,說道:“還須請周兄指教。”周顛道:“江湖上都說咱們明教殺光了六大派高手,一聽到‘明教’兩字,人人恨之入骨,什麽‘同心協力、共抗胡虜’雲雲,說來好聽,卻又如何做起?”楊逍道:“咱們雖蒙此惡名,但真相總有大白之日,何況張真人可為明證。”周顛笑道:“倘若確是咱們殺了宋遠橋、滅絕老尼、何太衝他們,張真人還不是給蒙在鼓裏,如何作得準?”鐵冠道人喝道:“周顛,在張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說八道!”周顛伸了伸舌頭,便不言語了。
    彭瑩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無道理。依貧僧之見,咱們當大會明教各路首領,頒示張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同時人多眼寬,到底宋大俠、滅絕師太他們到了何處,在大會中也可有個查究。”周顛道:“要查宋大俠他們的下落,那容易得很,可說不費吹灰之力。”眾人齊道:“怎麽樣?你何不早說?”
    周顛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說道:“隻須教主去問一聲趙姑娘,少說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說哪,這些人不是給趙姑娘殺了,便是給她擒了。”
    這兩個多月來,韋一笑、楊逍、彭瑩玉、說不得等人,曾分頭下山探聽趙敏的來曆和蹤跡,但自那日觀前現身、和張無忌擊掌為誓之後,此人便不知去向,連她手下所有人眾,也個個無影無蹤,找不著半點痕跡。群豪諸多猜測,均料想她必和朝廷有關,但此外再也尋不著什麽線索了。此時聽周顛如此說,眾人都道:“你這才是廢話!要是尋得著那姓趙的女子,咱們不會著落在她身上打聽嗎?”
    周顛笑道:“你們當然尋不著。教主卻不用尋找,自會見著。教主還欠著她三件事沒辦,難道這位如此厲害的小姐,就此罷了不成?嘿,嘿!這位姑娘嬌嬌滴滴,花容月貌,可是我一想到她便渾身寒毛直豎,害怕得發抖。”眾人聽著都笑了起來,但想想也確是實情。
    張無忌歎道:“我隻盼她快些出三個難題,我盡力辦了,就此了結此事,否則終日掛在心上,不知她會出什麽古怪花樣。”周顛笑道:“最好她說要嫁咱們教主,教主就允了,此後閨房之中,她要教主幹什麽,教主就幹什麽,別說三件事,三百件也不怕!”眾人又都哈哈大笑。
    張無忌臉上一紅,忙岔開話頭,說道:“彭大師適才創議,本教召集各路首領一會,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當山上空等,終究不是辦法。”楊逍道:“教主,你說在何處聚會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