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1章 倚天屠龍記(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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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無忌慰道:“幸好你所傷不重,耳朵受了些損傷,將頭發披下來蓋過了,旁人瞧不見。”周芷若道:“還說頭發呢?我頭發也沒有了。”張無忌道:“頂心上少了點兒頭皮,兩旁的頭發可以攏過來掩住……”周芷若嗔道:“我為什麽要把兩旁頭發攏過來掩住?到這時候,你還在竭力回護你的趙姑娘!”張無忌碰了個莫名其妙的釘子,訕訕的道:“我才不回護她呢!她這般心狠手辣,將蛛兒傷成這般,我……我才不饒她呢。”眼見殷離臉上模樣,不禁又怔怔的掉下淚來。
    身當此境,張無忌不由得彷徨失措,坐下一運功,察覺中毒著實不淺。本來“十香軟筋散”非趙敏的獨門解藥不能消解,但此時隻能以內功與劇毒試相抗衡,於是運起內息,將散在四肢百骸的毒素慢慢搬入丹田,強行凝聚,然後再一點一滴的逼出體外。運功一個多時辰後,察覺見效,心中略慰,不過此法以九陽神功為根基,沒法傳授謝遜和周芷若照行,惟有待自己驅毒淨盡之後,再助謝周二人驅毒。
    這功夫說來簡捷,做起來卻極繁複,他到第七日上,也隻驅除了體內三成毒素。好在這毒藥短期內隻令人使不出內勁,於身子暫時尚無大害。
    周芷若起初幾日極為著惱,後來倒也漸漸慣了,陪著謝遜捕魚射鳥,燒水煮食。她晚間在島東一個山洞中獨居,和張無忌等離得遠遠地。
    張無忌暗自慚愧,心想趙敏之禍,全由自己而起。這趙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對頭死敵,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曾栽在她手裏,自己對她居然不加防範,當真愚不可及。謝遜和周芷若對他倒沒怨責,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中越加難過,有時見到周芷若的眼色,隱隱體會到她是在說:“你為趙敏的美色所迷,釀成這等大禍!”
    但殷離的病情卻越來越重。這小島地處南海,所生草木大半非胡青牛醫經所載,他空自醫術精湛,又明知殷離的傷勢可治,然手邊就是沒藥。偏生島上樹木又都矮小,僅能作柴薪之用,否則他早已紮成木筏,冒險內航。他若不明醫術,也不過是焦慮而已,此時卻如萬把尖刀日夜在心頭剜割。這一晚他嚼了些退熱的草藥,喂在殷離口中,眼見她難以下咽,心中酸痛,淚水一顆顆滴在她臉上。
    殷離忽然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阿牛哥哥,你別難過。我要到陰世去見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去了。我要跟他說,世上有一個阿牛哥哥,待我這樣好,可比你張無忌好上千倍萬倍。”張無忌喉頭哽咽,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她吐露自己實在就是張無忌。
    殷離握住了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始終沒答允嫁給你,你恨我麽?我猜你是為了討我歡喜,說著騙騙我的。我相貌醜陋,脾氣古怪,你怎會要我?”
    張無忌道:“不!我沒騙你。你是一位情深意真的好姑娘,要是得能娶你為妻,實是我生平之幸。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諸事料理停當,便即成婚,好不好?”
    殷離伸手輕輕撫他麵頰,搖頭道:“阿牛哥哥,我可不能嫁你啊!我的心,早就許給了那個凶惡狠心的張無忌了……阿牛哥哥,我有點兒害怕,到了陰世,能遇到他麽?他仍然會對我這麽狠霸霸的麽?”
    張無忌見她說話神智清楚,臉頰潮紅,心下暗驚:“這是回光反照之象,難道她便要畢命於今日嗎?”一時呆呆出神,沒聽見她的話。殷離抓住了他手腕,又問了一遍。
    張無忌柔聲道:“他永遠會待你很好的,當你心肝寶貝兒一般。”殷離道:“能有你待我一半兒好麽?”張無忌道:“老天爺在上,張無忌誠心誠意的疼你愛你,他早就懊悔小時候待你這般凶狠了。他……他對你之心,跟我一般無異,沒半點分別。”
    殷離歎了口氣,嘴角上帶著一絲微笑,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握著他的手漸漸鬆開,雙目閉上,終於停了呼吸。張無忌探她呼吸心跳,已兩者皆無。
    張無忌將她屍身抱在懷裏,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視,仍不知自己便是張無忌。這些日來,她始終昏昏沉沉,沒法跟她說知真相。當她臨終前的片刻神智清明之際,卻又什麽也來不及說了。其實,到了這個地步,說與不說,也沒什麽分別。他心頭痛楚,竟哭不出聲來,隻想:“若不是趙敏既傷她臉頰,又將她拋入大海,她的傷未必無救。若不是趙敏棄了咱們在這荒島之上,隻要數日間趕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性命。”恨恨的衝口而出:“趙敏,你這般心如蛇蠍,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張無忌決不饒你性命!”
    忽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待得你見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轉過身來,隻見周芷若俏立風中,臉上滿是鄙夷之色。他又傷心,又慚愧,說道:“我對著表妹的屍身發誓,若不手誅妖女,張無忌無顏立於天地之間!”
    周芷若道:“那才是有誌氣的好男兒。”搶上幾步,撫著殷離的屍身大哭起來。謝遜聽到哭聲,尋聲而至,得知殷離身亡,也不禁傷感。
    張無忌到山岡之陰去挖墓,島上浮泥甚淺,挖得兩尺,便遇上堅硬的花崗石,手邊又無鋤鏟,隻得將殷離的屍身放入淺穴,待要將泥土堆上,見到她臉上的腫脹與血痕,心想:“碎石泥塊堆在臉上,可要擦傷了她。”折了些樹枝架在她屍身上,再輕輕放上石塊,似乎她死後尚有知覺,生恐她給石塊壓痛了。折下一段樹幹,剝去樹皮,用殷離的匕首在樹幹上刻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下麵刻道:“張無忌謹立”。一切停當,這才伏墓痛哭。
    周芷若勸道:“殷姑娘對你一往情深,你待她也算仁至義盡。隻須你不負了今日所發的誓,殺了趙敏為她報仇,殷家妹子在九泉之下也當含笑的了。”
    張無忌一番傷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複又散開,再多費了數日之功,才漸行凝聚,待得盡數驅出體外,又在十餘日之後了。
    小島地氣炎熱,野果甚多,隨手采摘,即可充饑,日子倒也過得並不艱難。周芷若知他心傷殷離之死,惱恨趙敏之詐,複又難舍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溫柔體貼。
    張無忌花了不少時日運功為謝遜驅去體內毒性,本該再為周芷若驅毒,但周芷若內力全失,無力吸取他的九陽真氣,要為她驅毒,須以一掌貼於後腰,一掌貼於臍上小腹,後推前引,將九陽真氣送入對方體內,但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膚相親?但若非這般運功,又不能將自身的九陽真氣輸入她體內,一連數日,好生躊躇,難以決斷。
    這日晚間,謝遜忽道:“無忌,咱們在此島上,你想要過多少日子?”張無忌一怔,道:“那就難說得很,隻盼能有船隻經過,救咱們回歸中土。”謝遜道:“這一個多月來,你曾見到過船帆的影子麽?”張無忌道:“沒有。”謝遜道:“是了!說不定明天便有船隻來到,但說不定再過一百年也沒船經過。”張無忌歎道:“這荒島孤懸海中,非海船航道所經,咱們是否能重回中土,原屬十分渺茫。”
    謝遜道:“嗯,解藥是不易求的了。十香軟筋散的毒素留在體中,除了四肢乏力之外,可有其他害處?”張無忌道:“時候不長,也沒多大害處,但這劇毒侵肌蝕骨,日子久了,五髒六腑難免受損。”
    謝遜道:“是啊。那你怎能不盡早設法給周姑娘驅毒?你說周姑娘和你從小相識,當年你身中玄冥寒毒之時,她曾有惠於你。這等溫柔有德的淑女,到那裏求去?難道你嫌她相貌不美麽?”張無忌道:“不,不,周姑娘倘若不美,天下那裏還有美人?”謝遜道:“那我為你作主,娶了她為妻。這男女授受不親的腐禮,就不必顧忌了。”
    周芷若在旁聽著他二人說話,忽聽說到自己身上來了,羞得滿臉通紅,站起身來便走。謝遜躍起身來,張開雙手,攔在她身前,笑道:“別走,別走!今日我這媒人是做定的了。”周芷若嗔道:“謝老爺子,你為老不尊!咱們隻盼想個法兒回歸中土,這當兒怎地說起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來?”
    謝遜哈哈大笑,說道:“男女好合,是終身大事,怎麽不三不四了?無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島上自行拜天地成婚。他們當日若非破除了這些世俗禮法,世上那裏有你這個小子?何況今日有義父為你主婚。難道你不喜歡周姑娘麽?不想給她驅除體內毒質麽?”
    周芷若掩了麵隻想要走,謝遜拉住她衣袖,笑道:“你走到那裏去?明日咱們不見麵了麽?啊,我知道了,你是不肯叫我這老瞎子做公公?”周芷若道:“不,不,不是的。謝老爺子是當世豪傑……”謝遜道:“那你是答允了?”周芷若隻說:“不,不!”謝遜道:“你是嫌我這義兒太過不成材麽?”
    周芷若頓了一頓,說道:“張教主武功卓絕,名揚江湖。得……得婿如此,更有何求?隻是……隻是……”謝遜道:“怎麽?”周芷若向張無忌微微掠了一眼,說道:“他……他心中真正喜歡的是殷姑娘、是趙姑娘、是小昭,我知道的。”謝遜道:“殷姑娘過世啦!小昭去了波斯,再也見不到了。趙敏這賤人害得咱們如此慘法,無忌豈能仍舊執迷不悟?無忌,你自己倒說說看。”
    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趙敏盈盈笑語、種種動人之處,隻覺若能娶趙敏為妻,長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轉念間,立時憶起殷離臉上橫七豎八、血淋淋的劍傷來,忙道:“趙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殺了她為表妹報仇。”
    謝遜道:“照啊,周姑娘,那你還有什麽疑忌?”周芷若低聲道:“我不放心。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個誓來。否則我寧可毒發身死,也不要他助我驅毒。”謝遜道:“無忌,快立誓!”
    張無忌雙膝跪地,說道:“我張無忌倘若忘了表妹的血仇,天地不容。”周芷若道:“我要你說得清楚些,對那位趙姑娘怎樣?”謝遜道:“無忌,你就說得更清楚些。什麽‘天地不容’,太含糊了。”
    張無忌朗聲道:“蒙古女子趙敏為韃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傷我武林義士,複又盜我義父寶刀,害我表妹殷離。張無忌有生之日,必當報此大仇,否則天厭之,地厭之。”周芷若嫣然一笑,道:“隻怕到了那時候,你又不忍下手哩。”
    謝遜道:“我說呢,揀日不如撞日,咱們江湖豪傑,還管他什麽婆婆媽媽的繁文縟節,你小倆口不如今日便拜堂成親罷。這十香軟筋散早一日驅出好一日。”
    張無忌道:“不!義父,芷若,你們聽我一言。表妹待我情意深重,她自幼便心中以我為夫,我心中也已以她為妻,雖無婚姻之事,卻有夫婦之義。她屍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結新歡?”
    謝遜沉吟道:“這話倒也說得是,依你說那便如何?”張無忌道:“依孩兒之見,孩兒今日先和周姑娘訂立婚姻之約,助她療傷驅毒,這就方便得多。倘若天幸咱們得回中土,待孩兒殺了趙敏,奪回屠龍寶刀交回義父手中,那時再和周姑娘完婚,可說兩全其美。”謝遜笑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十年八年,咱們也回不了中土呢?”張無忌道:“三年之後,不論咱們是否能離此島,就請義父主持孩兒的婚事便是。”
    謝遜點了點頭,問周芷若道:“周姑娘,你說怎樣?”周芷若垂頭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兒家,自己能有什麽主意?一切全憑老爺子作主。”
    謝遜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咱三人一言為定。你小倆口是未婚夫婦,不必再有什麽顧忌。無忌,你給我的兒媳婦驅毒罷。”說著大踏步走向山後。
    張無忌道:“芷若,我這番苦衷,你能見諒麽?”周芷若微笑道:“隻因是我這個醜樣的,你才推三阻四,要是換了趙姑娘啊,隻怕你今晚就……”說到這裏,轉過了頭,不好意思再說。張無忌怦然心動,尋思:“當大夥兒同在小船中飄浮之時,我曾癡心妄想,同娶四美。其實芷若的話不錯,我心中真正所愛,竟是那個無惡不作、陰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稱英雄豪傑,心中卻如此不分善惡,迷戀美色。”
    周芷若回過頭來,見他兀自怔怔的出神,站起身來,便要走開。張無忌伸手握住她手一拉。不料周芷若功力未複,腳下無力,身子一晃,便倒在他懷裏,掙紮不起來,嗔道:“我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張無忌見她輕顰薄怒,楚楚動人,抱著她嬌柔的身子,低聲道:“芷若,咱倆幼時在漢水中一見,不意竟能得有今日。在光明頂我獨鬥昆侖、華山兩派四老之時,你指點關竅,救我性命。當時我也隻感激你的關懷,卻不敢另有妄念。”周芷若倚在他懷裏,說道:“那日我刺你一劍,你難道不恨我麽?”張無忌道:“我知你是因師父嚴命,不得不然。你沒刺正我的心口,我便知你對我暗有情意了。”周芷若呸了一聲,臉頰暈紅,說道:“早知如此,當日我一劍刺正你心口,多少幹淨,也免得以後無窮歲月之中,給你欺侮,受你的氣。”張無忌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說道:“我此後隻有加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
    周芷若側過身子,望著他臉,說道:“要是我做錯了什麽事,得罪了你,你會打我、罵我、殺我麽?”張無忌和她臉蛋相距不過數寸,隻覺她吹氣如蘭,忍不住在她左頰上輕輕一吻,說道:“似你這等溫柔斯文、端莊賢淑的賢妻,那會做錯什麽事?”周芷若輕輕撫摸他後頸,說道:“便是聖人,也有做錯事的時候。我從小沒爹娘教導,難保不會一時胡塗。”張無忌道:“當真你做錯什麽,我自會好好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