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4章 倚天屠龍記(171)

字數:6170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金庸作品集(簡體新版) !
    易三娘點了點頭,伸指在杜百當掌心飛快的寫了幾個字。杜百當也伸指在她掌心寫字。夫婦倆以指代舌,談了一會。易三娘道:“咱夫婦隻求報仇,便送了性命,也所甘願,於屠龍刀決無染指之意。”馬法通喜道:“那好極了。咱們五人聯手闖少林,賢夫婦殺人報仇,玉真觀得一柄寶刀。齊心合力,易成大功。雙方各遂所願,不傷和氣。”
    當下五個人擊掌為盟,立了毒誓。杜氏夫婦便請三道進屋,詳議報仇奪刀之策。
    西涼三劍進屋坐定,見隔房門板緊閉,不免多瞧幾眼。易三娘笑道:“三位不必起疑,那是大都來的一對小夫妻,私奔離家,女的好似玉女一般,男的卻是個粗魯漢子,都是不會半點武功的。”馬法通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賢夫婦之能,隻是咱們所圖謀的事實在太也重大,頗遭天下豪傑之忌,倘若走漏了消息,隻怕……”易三娘笑道:“咱們鬥了半天,這小兩口子兀自睡得死豬一般。馬道長小心謹慎,親眼瞧一瞧也好。”說著便去推門。那門卻在裏麵上了閂。
    張無忌心想正好從這五人身上,去尋營救義父的頭緒,此刻不忙打發他們,當即抱起趙敏,和衣睡倒在床,匆匆忙忙的除下鞋子,拉棉被蓋在身上。隻聽得啪的一聲響,門閂已為邵鶴使內勁震斷。易三娘手持燭台,走了進來,西涼三劍跟隨其後。
    張無忌見到燭光,睡眼惺忪的望著易三娘,一臉茫然。馬法通颼的一劍,往他咽喉刺去,出招又狠又疾。張無忌“啊”的一聲驚呼,上身向前一撞,反將頭頸送到劍尖上去。馬法通縮手回劍,心想此人果然半點不會武功,若是武學之士,膽子再大,也決不敢不避此劍。趙敏唔的一聲,仍未醒轉,一張俏臉紅撲撲地,燭光映照下嬌豔動人。邵鶴道:“易三娘說的不錯,出去罷!”五人帶上了房門,回到廳上。
    張無忌跳下床來,穿上了鞋子。隻聽馬法通道:“賢伉儷可是拿準了,謝遜確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那是千真萬確。少林寺已送出了英雄帖,重陽節在寺中開屠獅大會,倘若他們沒擒到謝遜,當著普天下英雄之麵,這個大人怎丟得起?”
    馬法通嗯了一聲,又道:“少林派的空見神僧死在謝遜拳下,少林僧俗弟子,自是非報仇不可。賢伉儷隻須在重陽節進得寺去,睜開眼來瞧著仇人引頸就戮,不須花半分力氣,便報了血仇。杜老先生何必毀了一對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的奇險?”
    易三娘冷笑道:“拙夫刺毀雙耳,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再說,我老夫妻的獨生愛兒無辜為謝遜惡賊害死,我夫婦跟他仇深似海,報複這等殺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我們一遇上姓謝這惡賊,老婆子第一步便刺聾自己雙耳。我夫婦但求與他同歸於盡。嘿嘿,自從我愛兒為他所害,我老夫婦於人世早已一無所戀。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當派也好,大不了千刀萬剮,何足道哉?”
    張無忌隔房聽著她這番話,隻覺怨毒之深,直令人驚心動魄,心想:“義父當年受了成昆的荼毒,一口怨氣發泄在許多無辜之人身上。這對杜氏夫婦看來原非歹人,隻是心傷愛子慘死,這才處心積慮的要殺我義父報仇。這等仇怨要說調處罷,那是萬萬不能,我隻有救出義父,遠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
    這時隻聽得鄰室五人半點聲息也無,從板壁縫中張去,見杜氏夫婦和馬法通三人手指上蘸了茶水,在板桌上寫字,心道:“這五人當真小心,雖然信得過我和敏妹並非江湖中人,猶恐泄漏了機密。唉,我義父在江湖間怨家極眾,覬覦屠龍刀的人更多,不等重陽節到便要提前下手的,隻怕不計其數。這等人若非苦心孤詣,便是藝高手辣,少林寺隻要稍有疏忽,義父便遭大禍。須得盡早救了他出來才好。”
    這五個人以指寫字,密議不休。
    張無忌自行在板凳上睡了,也不去理會。次晨起身,見西涼三劍已然不在。張無忌對易三娘道:“婆婆,昨晚三位道爺手裏拿著明晃晃的刀子,幹什麽來啊?我起初還道是捉拿我們來著,嚇得不得了,後來才知不是。”
    易三娘聽他管長劍叫作刀子,暗暗好笑,淡淡的道:“他們走錯了路,喝了碗茶便走了。曾小哥,吃過中飯後,我們要挑三擔柴到寺裏去賣,你幫著挑一擔成不成?寺裏的和尚問起,我說你是我們兒子。這可不是占你便宜,隻免得寺裏疑心。你媳婦花朵兒般的人物,可別出去走動。”她雖似和張無忌商量,實則下了號令,不容他不允。
    張無忌一聽,便已明白:“她隻道我真是個莊稼人,要我陪著混進少林寺去察看動靜,那再好也沒有。”便道:“婆婆怎麽說,小子便怎麽幹,隻求你收留我兩口兒。我兩人東逃西奔,提心吊膽的,沒一天平安。”
    到得午後,張無忌隨著杜氏夫婦,各自挑了一擔幹柴,往少林寺走去。他頭戴鬥笠,腰插短斧,赤足穿一雙麻鞋,三個人中,獨有他挑的一擔柴最大。趙敏站在門邊,微笑著目送他遠去。杜氏夫婦故意走得甚慢,氣喘籲籲的,到了少林寺外的山亭之中,便放下柴擔歇力。山亭中有兩名僧人坐著閑談,見到三人也不以為意。
    易三娘除下包頭的粗布,抹了抹汗,又伸手過去給張無忌抹汗,說道:“乖孩子,累了麽?”張無忌初時有些不好意思,但聽她言語之中頗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她一眼。隻見她淚水在眼眶中轉來轉去,知她是念及自己給謝遜所殺了的那個孩子,但見她情致纏綿的凝視自己,似乎盼望自己答話,不由得心下不忍,便道:“媽,我不累。你老人家累了。”他一聲“媽”叫出口,想起自己母親,不禁傷感。易三娘聽他叫了一聲“媽”,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假意用包頭巾擦汗,擦的卻是淚水。
    杜百當站起身來,挑了擔柴,左手一揮,便走出了山亭,他雖聽不見兩人的對答,也知老妻觸景生情,懷念亡兒,說不定露出破綻,給那兩個僧人瞧破機關。
    張無忌走將過去,在易三娘柴擔上取下兩捆幹柴,放在自己柴擔上,道:“媽,咱們走罷。”易三娘見他如此體貼,心想:“我那孩兒今日若在世上,比這少年年紀大得多了,我孫兒也抱了幾個啦。”一時怔怔的不能移步,見張無忌挑擔走出山亭,這才跟著走出,心情激動,腳下不禁有些蹣跚。張無忌回過身來,伸手相扶,心想:“要是我媽媽此刻尚在人世,我能這麽扶她一把……”
    一名僧人道:“這少年倒很孝順,可算難得。”另一名僧人道:“婆婆,你這柴是挑到寺裏去賣的麽?這幾日方丈下了法旨,不讓外人進寺,你別去了罷。”
    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少林寺果然防範周密,可不易混進去了。”杜百當走出數丈後,見他二人不即跟來,便停步相候。
    另一名僧人道:“這一家鄉下人母慈子孝,咱們就行個方便。師弟,你帶他們從後門進香積廚去,監寺知道了,便說是來慣賣柴的鄉人,料也無妨。”那僧人道:“是,監寺不讓外人入寺,那是防備閑雜人等。這些忠厚老實的鄉下人,何必斷了他們生計?”領著三人轉到後門進寺,將三擔幹柴挑到柴房,自有管香積廚的僧人算了柴錢。
    易三娘道:“我們有上好的大白菜,我叫阿牛明兒送幾斤來,那是不用錢的,送給師傅們嚐新。”引她來的那僧人笑道:“從明兒起,你不能再來了。監寺知道,怪罪下來,我們可擔代不起。”
    管香積廚的僧人向張無忌打量了幾眼,忽道:“重陽前後,寺裏要多上千餘位客人,挑水破柴,說什麽也忙不過來。這個兄弟倒生得健壯,你來幫忙兩個月,算五錢銀子一個月的工錢給你如何?”
    易三娘大喜,忙道:“那再好也沒有了,阿牛在家裏也沒什麽要緊事做,就在寺裏聽師傅們差遣打雜,賺幾兩銀子幫補幫補,也是好的。”
    張無忌一想不妥:“少林寺中不少人識得我,偶爾來廚房走走,那還罷了,在寺中一住兩月,非給人認了出來不可。”說道:“媽,我媳婦兒……”
    易三娘心想這等天賜良機,當真可遇而不可求,忙道:“你媳婦兒好好在家中,還怕你媽虧待了她嗎?你在這兒,聽師傅們話,不可偷懶,媽和你媳婦過得幾天,便來探你。這麽大的小子,離開媽一天也不成,你還要媽喂奶把尿不成?”說著伸手理了理他頭發,眼光中充滿慈愛之色。
    那管香積廚的僧人已煩惱多日,料想重陽大會前後,天下英雄聚會,這飯菜茶水實難對付。監寺雖增撥了不少人手到香積廚來先行習練,但這些和尚不是習於參禪清修,便是鑽研武功,廚房的粗笨雜務誰都不肯去幹,讓監寺委派到了那是無可奈何,但在廚房中大模大樣,瞪眼的多,做事的少。此時倒還罷了,一待賓客雲集,那就糟糕之極。他見張無忌誠樸勤懇,一心一意想留他下來,不住勸說。
    張無忌心想:“我日間隻在廚房,料來也見不到寺中高手,晚上相機尋訪義父下落,倒也方便。”但仍故意裝著躊躇,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從旁相勸,這才勉強答允,說道:“師父,最好你一個月給我六錢銀子,我五錢銀子給我媽,一錢銀子給我媳婦買花布……”管香積廚的僧人嗬嗬笑道:“咱們一言為定,六錢就六錢。”
    易三娘又叮囑了幾句,這才同了杜百當慢慢下山。張無忌追將出去,道:“媽,我媳婦兒請你多照看。”易三娘道:“我理會得,你放心便是。”
    張無忌在廚房中劈柴搬炭、燒火挑水,忙個不亦樂乎,他故意在搬炭之時滿臉塗得黑黑地,再加上頭發蓬鬆,水缸中一照,當真誰也認不出來了。當晚他便與眾火工一起睡在香積廚旁的小屋中。他知少林寺中臥虎藏龍,往往火工之中也有身懷絕技之人,是以處處小心,連話也不敢多說半句。
    如此過了七八日,易三娘帶著趙敏來探望了他兩次。他做事勤力,從早到晚,什麽粗工都做,管香積廚的僧人固然歡喜,旁的火工也均與他相處和睦。他不敢探問,隻豎起耳朵,從各人閑談之中尋找線索,心想定然有人送飯去給義父,隻須著落在送飯的人身上,便可訪到義父被囚的所在,但數日間竟瞧不出半點端倪,聽不到絲毫訊息。
    到第九日晚間,他睡到半夜,忽聽得半裏外隱隱有呼喝之聲,於是悄悄起身,見四下無人知覺,展開輕功,循聲趕去,聽聲音來自寺左的樹林之中,縱身躍上一株大樹,查明樹後草中無人隱伏,這才一株樹一株樹的躍過,逐漸移近。
    這時林中兵刃相交,已有數人鬥在一起。他隱身樹後,但見刀光縱橫,劍影閃動,六個人分成兩邊相鬥。那三個使劍的便是西涼三劍,布開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陣”,守得甚是緊密,在旁相攻的是三名僧人,各使戒刀,破陣直進。拆了二三十招,噗的一聲響,西涼三劍中邵雁中刀倒地。假三才陣一破,餘下二人更加不是對手,更拆數招,一人“啊”的一聲慘呼,遭砍斃命,聽聲音是那矮胖子馬法通。餘下一人右臂帶傷,兀自死戰。一名僧人低聲喝道:“且住!”三把戒刀將他團團圍住,卻不再攻。
    一個蒼老的聲音厲聲道:“你西涼玉真觀和我少林派向來無怨無仇,何故夤夜來犯?”西涼三劍中餘下那人乃是邵鶴,慘然道:“我師兄弟三人既然敗陣,隻怨自己學藝不精,更有什麽好問的?”那蒼老的聲音冷笑道:“你們是為謝遜而來,還是為了想得屠龍刀?嘿嘿,沒聽說謝遜曾殺過玉真觀中人,諒必是為了寶刀啦。隻憑這麽點兒玩藝,就想來闖少林寺麽?少林派領袖武林千餘年,沒想到竟給人如此小看了。”
    邵鶴乘他說得高興,唰的一劍,中鋒直進。那僧人急忙閃避,終於慢了一步,劍中左肩。旁邊二僧雙刀齊下,邵鶴登時身首異處。
    三名僧人一言不發,提起西涼三劍的屍身,快步便向寺中走去。張無忌正想跟隨前去瞧個究竟,忽聽得右前方長草之中有人輕輕呼吸,暗道:“好險!原來尚有埋伏。”當下靜伏不動,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聽得草中有人輕輕擊掌二下,遠處有人擊掌相應,隻見前後左右六名僧人長身而起,或持禪杖,或挺刀劍,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張無忌待那六僧走遠,才回到小屋,同睡的眾火工兀自沉睡不醒。他心下暗歎:“若非親眼得見,怎知在這片刻之間,三條好漢已死於非命。”自經此役,他知少林寺防範周密,迥非尋常,更多了一分小心。
    又過數日,已是八月中旬,離重陽節一天近一天。他想:“我在香積廚中幹這粗活,終難探知義父所在,今晚須得冒險往各處查察。”這晚他睡到三更時分,悄悄出來,縱身上了屋頂,躲在屋脊之後,身形甫定,便見兩條人影自南而北,輕飄飄掠過,僧袍鼓風,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
    待二僧過去,向前縱了數丈,瓦麵上腳步輕響,又有二僧縱躍而過,但見群僧此來彼去,穿梭相似,巡查嚴密無比,隻怕皇宮內院也有所不及。他見了這等情景,料知若再前往,定讓發覺,隻得廢然而返。
    挨過三日,這一晚忽然下起大雨來。張無忌大喜,暗道:“天助我也!”那雨越下越大,四下裏一片漆黑,他閃身走向前殿,心想:“羅漢堂、達摩堂、般若院、方丈精舍四處,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將過去。”隻少林寺中屋宇重重,實不知何處是羅漢堂、何處是般若院。他躲躲閃閃的曲折而行,來到一片竹林,見前麵一間小舍,窗中透出燈光。這時他早全身濕透,黃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彈出去。他欺到小舍窗下,聽得裏麵有人說話,正是方丈空聞大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