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8章 倚天屠龍記(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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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芷若右手五指跟著便要進襲,其時俞蓮舟給她一腿踢倒,正中穴道,動彈不得,殷梨亭撲上要救援,也已不及,眼見張無忌難逃此劫。周芷若一瞥間,見到張無忌胸口露出一個傷疤,正是昔日光明頂上自己用倚天劍所刺傷,五指距他胸膛不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動,眼眶兒一紅,竟抓不下去。
    她稍一遲疑,韋一笑、殷梨亭、楊逍、範遙四人已同時撲到。韋一笑飛身擋在張無忌身前,楊範二人分襲周芷若左右,殷梨亭已抱著張無忌逃開。
    這一來,場中登時大亂,峨嵋派群弟子和少林僧眾紛紛呼喝,手執兵刃,搶入場中。楊逍、範遙和周芷若拆得數招,便不再戀戰,韋一笑扶起俞蓮舟,一齊回入茅棚。峨嵋、少林兩派人眾見場中罷鬥,也便退開。
    趙敏本也搶上救援,隻身法不及韋楊諸人迅速,中途遇上,見張無忌嘴邊都是鮮血,隻嚇得臉如白紙。張無忌強笑道:“不礙事,運一會兒氣便好。”眾人扶著他在茅棚中坐定。張無忌緩運九陽神功,調理內傷。
    周芷若叫道:“那一位英雄前來賜教?”範遙束了束腰帶,大踏步走出。張無忌道:“範右使,你不可出戰,咱們……咱們認輸……”一口氣岔了道,又是兩口鮮血噴出。範遙對教主之令不敢不從,倘若堅持出戰,勢必引得張無忌傷勢加劇,何況出戰隻是盡心竭力,枉自送了性命,卻於本教無補。
    周芷若站在廣場中心,朗聲又說了兩遍。
    適才張無忌回力自傷,隻他與周芷若二人方始明白,旁人都以為周芷若掌力怪異,張無忌力所不敵,而周芷若凝指不發,饒了他性命,卻人所共見。她以一個年輕女子,連敗殷梨亭、俞蓮舟、張無忌三位當世一等一高手,武功之高,實屬匪夷所思。群雄中雖有不少身負絕學之士,但自忖決計比不上俞、殷、張三人,那也不必上去送命了。
    周芷若站在場中,山風吹動衫裙,似乎連她嬌柔的身子也吹得搖搖晃晃,但周圍來自三山五嶽的數千英雄好漢,竟沒一人敢再上前挑戰。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無人上前。那達摩堂的老僧走了出來,合什說道:“峨嵋派掌門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天下第一。有那一位英雄不服?”周顛叫道:“我周顛不服。”那老僧道:“那麽請周英雄下場比試。”周顛道:“我打她不過,又比個什麽?”那老僧道:“周英雄既然自知不敵,那便是服了?”周顛道:“我自知不敵,卻仍然不服,不可以嗎?”那老僧不再跟他糾纏不清,又問:“除了這位周英雄外,還有那一位不服?”連問三聲,周顛噓了三次,卻沒人出聲不服。
    那老僧道:“既然無人下場比試,咱們便依英雄大會事先的議定,金毛獅王謝遜交由峨嵋派宋夫人處置。屠龍寶刀在何人手中,也請一並交出,由宋夫人收管。這是群雄公決,任誰不得異言。”
    張無忌正在調勻內息,鼓動九陽真氣,治療重傷,漸漸入於返虛空明,猛聽得那老僧說到“金毛獅王謝遜交由峨嵋派宋夫人處置”,心頭大震,險些又是一口鮮血噴出。
    趙敏坐在一旁,全神貫注的照料,見他突然發抖,臉色大變,明白他心意,柔聲道:“無忌哥哥,你義父由周姊姊處置,那最好不過。她適才不忍下手害你,可見對你仍情意深重,決不能害你義父,你盡管放心療傷便是。”張無忌一想不錯,心頭便寬。
    其時太陽正從山後下去,廣場上漸漸黑了下來。那老僧又道:“金毛獅王謝遜囚於山後某地。今日天時已晚,各位必然餓了。明日一早,咱們仍聚集此地,由老衲引導宋夫人前去開關釋囚。那時咱們再見識宋夫人並世無雙的武功。”
    楊逍、範遙等都向趙敏望了一眼,心中都道:“果然你所料不錯。周芷若武功再強,也打不過渡厄等三位老僧,隻怕她非送命不可,結果仍由少林派稱雄逞強。”
    這時周芷若已回入茅棚,峨嵋派今日威懾群雄,眾弟子見掌門人回來,無不肅然起敬。群雄雖見周芷若奪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大事卻未了結,心中各有各的計算,誰也不下山去。
    那老僧道:“各位英雄來到本寺,均是少林派的嘉賓,各位相互間若有恩怨糾葛,務請瞧在敝派薄麵,暫忍一時,請勿在少室山上了結,否則便是瞧不起少林派。各位用過晚飯後,前山各處盡可隨意遊覽。後山是敝派藏經授藝之所,請各位自重留步。”
    範遙抱起張無忌,回到明教自搭的茅棚之中。張無忌所受掌傷雖重,但服了九粒他平時煉製的靈丹,再以九陽真氣輸導藥力,到得深夜二更時分,吐出三口瘀血,內傷盡去。楊逍、範遙、俞蓮舟、殷梨亭等又驚又喜,均讚他內功修為深厚無比,常人受了這等重傷,縱有高手調治,少說也得將養一兩個月,方能去瘀順氣,他卻能在幾個時辰內便即痊可,若非親見,當真難信。
    張無忌吃了兩碗飯,將養片刻,站起身來,說道:“我出去一會兒。”殷梨亭道:“你重傷剛愈,一切小心。”張無忌應道:“是!”見趙敏臉上神色極是關懷,向她微微一笑,意思說:“你放心罷!”
    他走出茅棚,抬起頭來,隻見明月在天,疏星數點,深深吸了口氣,體內真氣流轉,精神一振,逕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人道:“在下有事要見峨嵋掌門,相煩引路。”
    那知客僧見是明教教主,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的道:“是,是!小僧引路,張教主請這邊走。”引著他向西走去,約莫行了裏許,指著幾間小屋。
    那知客僧道:“峨嵋派都住在那邊,僧尼有別,小僧不便深夜近前。”他深恐張無忌又去和周芷若動手,這當世兩大高手廝拚起來,自己一個不巧,便受了池魚之殃。張無忌笑道:“你若回去說起此事,不免驚動旁人,我不如點了你穴道,在此等我如何?”那知客僧忙道:“小僧決不敢說,張教主放心。”急急忙忙的轉身便去。
    張無忌緩步走到小屋之前,相距十餘丈,便見兩名女尼飛身過來,挺劍攔在身前,叱道:“是誰?”張無忌抱拳道:“明教張無忌,求見貴派掌門宋夫人。”那兩名女尼大驚失色,一名年長的女尼道:“張……張教主……請暫候,我……我去稟報。”她雖強自鎮定,但聲音發顫,轉身沒走了幾步,便摸出竹哨吹了起來。
    峨嵋派今日吐氣揚眉,在天下群雄之前,掌門人力敗當世三大高手,嚇得數千須眉男子無一敢上來挑戰。但峨嵋派今日殺丐幫二老、敗武當二俠、傷明教教主,得罪的人著實不少,何況周芷若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不知有多少英雄惱恨妒忌,這一晚身處險地,強敵環伺之下,戒備得十分嚴密。那女尼哨子一響,四周立時撲出二十餘人,劍光閃動,分布各處。張無忌也不理會,雙手負在背後,靜立當地。
    那女尼進小屋稟報,過了片刻,便即出來,說道:“敝派掌門人言道:男女有別,晚間不便相見。請張教主回步。”張無忌道:“在下頗通醫術,願為宋青書少俠療傷,別無他意。”那女尼一怔,又進去稟報,隔了良久,這才出來,說道:“掌門人有請。”
    張無忌拍了拍腰間,顯示並未攜帶兵刃,隨著那女尼走進小屋。
    隻見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頤,怔怔出神,聽得他進來,竟不回頭,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堂上更無旁人。一枝白燭忽明忽暗,照著周芷若一身素淡的青衣,情景淒涼。
    張無忌心中一酸,低聲道:“宋師哥傷勢如何,待我瞧瞧他去。”
    周芷若仍不回頭,冷冷的道:“他頭骨震碎,傷勢極重,多半不能活了。不知能不能挨過今晚。”張無忌道:“你知我醫術不壞,願盡力施救。”周芷若問道:“你為什麽要救他?”張無忌一怔,說道:“我對你不起,心下萬分抱愧,何況今日你手底留情,饒了我性命。宋師哥受傷,我自當盡力。”周芷若道:“你手底留情在先,我豈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要我如何報答?”張無忌道:“一命換一命,請你對我義父手下留情。”周芷若道:“就隻這樣,沒別的了?”張無忌囁嚅道:“別的我不敢說……”周芷若向內堂指了指,淡淡的道:“他在裏麵。”
    張無忌走向房門,見房內黑漆一團,並無燈光,於是拿起燭台,走了進去。
    周芷若一手支頤,坐在桌旁,始終不動。
    張無忌揭開青紗帳子,燭光下隻見宋青書雙目突出,五官歪曲,容顏甚是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按他手腕,但覺脈息混亂,忽快忽慢,肌膚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料來難以挨過當晚,再輕摸他頭骨,察覺前額與後腦骨共有四塊碎裂,心想俞二伯雙拳之力何等厲害,這一招“雙風貫耳”卻沒運上十成內勁,顯是顧念大師伯的情分,手下容讓。他放下帳子,將燭台放在桌上,坐在竹椅上,凝思治療之法。宋青書受的是致命重傷,要救他性命,實無把握。“我如救他不得,任由他死了,誰也不能怪我。芷若成了寡婦,能不能再跟我重續前緣?”想到此處,不由得怦然心動。
    他細細思量了一頓飯時分,走到外室,說道:“宋夫人,能否救得宋師哥之命,我殊難斷言,是否能容我一試?”周芷若道:“若你救他不得,世間已沒第二人能夠。”張無忌道:“縱然救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難複舊觀,他腦子也已震壞,隻怕……隻怕說話也不容易了。”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仙。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
    張無忌心頭一震,心道:“其實我並不想救活他。”但醫者父母心,救人活命,於他已是根深蒂固的念頭,他雖仍對周芷若戀戀不舍,但要他故意不治宋青書,究竟大大違反了他從小生來的仁俠心腸。當下回入房中,揭開宋青書身上所蓋薄被,點了他八處穴道,十指輕柔,以一股若有若無之力,將他碎裂的頭骨一一扶正。然後從懷中取出一隻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團黑色藥膏,雙手搓得勻淨,輕輕塗在宋青書頭骨碎處。這黑色藥膏便是“黑玉斷續膏”,乃西域金剛門療傷接骨的無上聖藥。當年他向趙敏乞得,用以接續俞岱岩與殷梨亭二人的四肢斷骨,尚有剩餘。他掌內九陽真氣源源送出,將藥力透入宋青書各處斷骨。
    約莫一炷香時分,張無忌送完藥力,見宋青書臉上無甚變化,心下甚喜,知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幾成。他自己重傷初愈,這麽一運內勁,不由得又感心跳氣喘,站在床前調勻內息半晌,這才回到外房,將燭台放在桌上。
    淡淡的燭光照映下,隻見周芷若臉色蒼白異常,隱隱聽得屋外輕輕的腳步之聲,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邏守衛,便道:“宋師哥的性命或能救轉,不過……不過……”
    周芷若道:“你沒救他的成算,我也沒救謝大俠的把握。”
    張無忌心想:“明日她要去攻打金剛伏魔圈,峨嵋派中縱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難成事,說不定反而送了她性命。”說道:“你可知義父囚禁之處的情形麽?”周芷若道:“不知。少林派設下什麽厲害埋伏?”張無忌於是將謝遜如何囚在山頂地牢之中、少林三老僧如何監守、自己如何兩度攻打均告失敗、而殷天正更由此送命等情由簡略說了。
    周芷若默默聽完,道:“如此說來,你既破不了,我更加無濟於事。”
    張無忌突然心中一動,喜道:“芷若,倘若我二人聯手,大功可成。我以純陽至剛的力道,牽纏住三位高僧的長鞭。你以陰柔之力乘隙而入,一進入伏魔圈中,內外夾攻,便能取勝。”周芷若冷笑道:“咱們從前曾有婚姻之約,我丈夫此刻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沒傷你性命,旁人定然說我對你舊情猶存。若再邀你相助,人人要罵我不知廉恥、水性楊花。”張無忌急道:“咱們隻須問心無愧,旁人言語,理他作甚?”周芷若輕聲道:“倘若我問心有愧呢?”張無忌一呆,接不上口。
    周芷若道:“張教主,咱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處,難免要惹物議。你快請罷!”張無忌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很好,盼你再賜一次恩德。張無忌有生之年,不敢忘了高義。”
    周芷若默不作聲,既不答應,亦不拒絕。她自始至終沒回過頭來,張無忌沒法見到她臉色,待要再低聲下氣的相求,周芷若高聲道:“靜慧師姊,送客!”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靜慧站在門外,手執長劍,滿臉怒容的瞪著他。張無忌心想義父的生死係於此舉,自己的顏麵屈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個頭,道:“宋夫人,盼你垂憐。”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動不動。
    靜慧喝道:“張無忌,掌門人叫你出去,你還糾纏些什麽?當真是武林敗類,無恥之尤。”她還道張無忌乘著宋青書將死,又來求周芷若重行締婚。
    張無忌歎了口氣,起身出門。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趙敏迎了上來,道:“宋青書的傷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玉斷續膏去做好人了。”
    張無忌道:“咦?你當真料事如神。他傷勢是否能救,此刻還不能說。”趙敏歎了口氣,道:“你想救了宋青書的性命,來換謝大俠。無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點也不懂人家的心事。”張無忌奇道:“為什麽?這個我可不明白了。”趙敏道:“你用盡心血來救宋青書,那便是說一點也不顧念周姊姊對你的情意,你想她惱也不惱?”
    張無忌一怔,無言可答,若說周芷若寧願自己丈夫傷重不治,那決無是理,但她確曾說過:“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這兩句話中實有深深的怨懟之意,何況她又說了“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趙敏道:“你救了宋青書的性命,現今又後悔了,是不是?”不等張無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