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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局幾子落下,如同將將入夜的星空,零零落落閃著光芒。
隨著落子越來越多,洛鬱離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在自己的對麵有著一個人,或者說一道意念,一道讓他極為不舒服的意念,一道沒有煙火味的意念。
圍棋之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棋風,與之對弈之時,便能以棋觀人。
比如季曠,落子之時必然風輕雲淡,棋路閑散自然但不經意間便連成殺局,從開局便布局到官子,觀季曠下棋,每到官子之時總是給人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
再比如廣陵郡主洛非雪,棋路全然不似那些大家閨秀一般小氣而細膩,洛非雪布局往往大開大闔的,取舍果決,殺伐之氣甚為濃烈,若是對局之人棋力不夠,往往殺至中盤便感到無力回天,投子認輸。
洛鬱離認識所有人中,棋力最高的便是小和尚李笑緣,小和尚的棋風中正平和,棋子落地便像是印合大道,從開局到收官都穩若磐石,從來不會有什麽驚天技法或者出跳棋路。與小和尚對棋,就像感覺學生在與師傅下棋,師傅並不是在求勝,而是一步一步引導你如何落子。季曠稱小和尚的棋為禪棋,棋路之中自有禪意。
而洛鬱離的棋路,和廣陵王妃極為相似,沒有定式,下一百局便可能有一百種起手式,不拘泥於任何套路,棋路重在一個奇字,但又不止於奇,洛鬱離擅長於用已成的局麵形成變式,棋路寬廣,視野十分開闊,與之對局若是視野稍稍差了幾分便有可能被打個猝不及防。
但眼前的這道意念,從落子到現在,洛鬱離都感受不到任何類似於棋風或者棋路的東西在裏麵,他每一子都沒有過多的考慮,似乎隻是在原本應該填子的最優位置放了一顆子。
這算盡萬千變化的落子方式跟小和尚極像,但不同於小和尚的中正平和,這意念落子冰冷如石讓人感到好生無趣。
觀星人從開局便一直蹲在棋盤邊圍看這一局棋局,時不時便撫手稱讚道:“好棋。”
洛鬱離落子已經漸漸成勢,但是對麵的棋子就如同一堵堅不可摧的高牆一般擋在洛鬱離的棋子之前,若是一個不小心便會被這高牆傾軋成泥。
每一子落下,洛鬱離便感覺胸間多了一口氣,堵在胸口,出不得也進不得。
觀星人撫了撫長須看了看洛鬱離道:“這天下有兩個天下局,一局是百箸寺前的百箸禪棋,下的是天下氣運,執子雙方以天下眾生為子,以子可觀天下走向。還有一局便是這上古流傳至今的河洛局,是與天對局,傳說從古至今,僅有三人曾經勝過天。”
洛鬱離此時下的正悶,見老者搭話,舒了一大口氣問道:“是哪三人?”
觀星人正了正衣襟,似乎僅僅是提起這三人的名諱就值得他正襟危坐,隨後才慢慢開口道:“第一人是禪宗老祖,喬達摩·悉達多。”
喬達摩·悉達多的名諱貫徹天地,禪宗尊稱為佛陀,傳說為域外高人,菩提樹下證覺成道,生前曾於大商遊曆,傳播佛法,在中土也有諸多故事流傳,中土香火最為旺盛的百箸寺與靈庵據說都是喬達摩弟子的傳承。
“百箸寺前的禪棋有可能便是禪宗老祖下完河洛局後頓悟而成,並非像世人流傳那樣是初代方丈製成的,雖然百箸寺初代方丈也有大神通,但要做天地之局想來還是差了些火候。”
洛鬱離微微點頭以示讚同。
“第二人,是道教祖師,聃。”
聃,是中土最為玄奇的人物之一,曆史上確有記載,生於商末周初,好騎青牛,早年著立說創道教聖典《道德經》,晚年時,幾乎成聖,神龍見首不見尾,身得大道飛升之時不見天劫,反而有諸仙人臨塵迎接,恍若天帝。
六道山便是如今聃的傳承,世間大小道觀供奉聃的更是無數。
“第三人,是諸子之首,丘。”
諸子年代,是商周年代出現的一個百花齊放的年代,丘與聃於一個年代而生,在那個聃驚才豔豔的年代,唯一一個未被聃的光芒遮掩的天才,便是丘。丘年輕時曾問道於萬師,習天下萬法,不論是大道已成的聃,傳承千古的墨家族長,備受推崇的法家創始人韓非,還是路邊爭辯的孩童,都是丘的老師,丘的好學如同一個黑洞永無止境,對世間一切都保持極為濃厚的好奇心。
至中年,丘開始開門收徒,傳授他的思想,儒。
儒的思想兼收百家之長,取百家精華而舎糟粕,很快擁有了大量的門生,也許丘不是天下間道法,玄法最強的人,但他的弟子一定是天下最強的弟子,丘有門徒三千,其中有七十二人得道成聖。
但是因為儒太過於強大,在七十二聖人飛升後,儒家遭到了各方諸侯的打壓,門徒四散,道統丟失,當初丘與七十二聖人的傳承就此斷絕,丘與七十二聖人的典籍也被當權者改寫作為統治天下的道具。
“丘一生致力於學與教,卻不曾想最後道統落得如此下場,世間如今恐怕唯有順天院還留存著儒家一點真正的薪火,好在當時天下儒家還有孟春與慶君衫這最後一根脊梁。”
孟春與慶君衫,據記載都是飛升的仙人,僅僅留下的一個正選道統便出了兩位聖人,儒家雖幾乎傳承斷絕,但這唯一的一點薪火也不可小覷。
洛鬱離聽完這三人的名諱,心中不免一陣神往,能與天對局且勝之,這三人無愧於古往今來傳說的三聖名諱。
觀星人捋須微笑道:“所以小子不必覺得氣悶,這天下局不好下呐,輸了也無妨,老夫在這兒坐了將近一輩子了,至今也未贏過天半子啊。”
洛鬱離這才想起,他還不知道老人的名諱,作揖道:“還未請教前輩名諱。”
觀星人忽然站起,思索了一陣道:“一個人下棋久了,好久沒人問老夫名諱了,老夫倒是給忘了,你讓老夫想一想。”
洛鬱離眼睛微微瞪圓,有些吃驚,下棋久到不知道自己的名諱,這老人究竟下了多久的棋了,或者說這老者已經多久沒有與人交流過了。
“啊。”
老者捶了下手心,有些開心道:“老夫想起來了,老夫名作封弈,對弈的弈。”
封弈笑得十分開心,不知道是因為想起來自己的名字還是因為這麽多年終於又有人問自己的名字了,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洛鬱離看著開心的老者也報以微笑,隨後再次雙指虛疊,將手指移到了棋盤之上,眼神之中著火光。
雖然對手是天,但也有人曾經勝過天,隻要有人勝過,那便不是不可戰勝,洛鬱離從小到大有一點好,可以輸,但是從來不會怕輸,隻要有希望,從不認輸。
他微微閉上眼,既然自己不是天的對手,那就想,想誰能勝過天,一個人的力量戰勝不了天,那就將自己畢生對弈過的所有對手的本事都用上,廣陵世子,天啟能力便是奪勢,最擅長的就是借用他人之力,如今雖然境界不在,模仿天啟的感覺,仍然是可以做到的。
他先想到了季曠,一子落下風輕雲淡,但好像在天那座堅不可摧的高牆之上敲開了一道小小的裂縫。
數子落下,他感覺到天的應對也變得緩慢起來,棋盤上的白子比之前落子要稍稍慢上了一毫,雖然僅有一毫,但是卻逃不過洛鬱離的感知。
接著他感覺到了小和尚站在了他的身後,眉頭微蹙地坐在了洛鬱離身邊,一指指向了一處空白對著洛鬱離道:“那兒還有一條生路。”
然後洛鬱離的姐姐洛非雪也來了,仍是大開大合的棋風指向黑子最為密集的左上目便想落子,但是季曠卻輕輕搖了搖頭按下他的手道:“這一步不好,這局棋不到官子不好分出勝負,要做長遠盤算,在這,斷,梨子。”
洛鬱離腦子裏的聲音越來越多,在他意識之中出現的人也越來越多,洛白,秦儀,墨青白,老和尚李休圓,老族長都圍在了這局天之局邊上。
所有人都全神關注著棋盤,隨著腦子裏的聲音越來越多,洛鬱離的落子越來越慢,但是落下的子卻越來越準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天的那一道堅不可摧的壁壘真正慢慢坍塌,他已經可以看到壁壘的另一邊,那麵無表情的天,冰冰冷冷的樣子。
封弈看著這一副對局,眼中從讚賞慢慢變為了驚歎,最後緩緩變成了驚恐,從他坐在觀星台至今,還從未見過,有人能與天下的勢均力敵,他以為那勝天之局,終究不過是傳說罷了,卻未曾想到自己眼前慢慢出現了一副有可能勝天的棋局,如此清晰可觸。
封弈有些明白了,為什麽順天院和族長都將氣運押在了此子身上。
棋盤上的子越來越多,能夠爭取的地盤越來越少漸漸臨近了收官,在洛鬱離的意識之中,所有人的頭上都慢慢布上了一層汗珠,雖然與天的差距越來越小,但是卻始終有三子的差距,無法拉近。
小和尚眉頭蹙得越來越深,隨後搖了搖頭道:“推不出來了,這三子怕是要負到終局。”
季曠緊緊皺著眉頭,沒有多言,手環抱在胸前,久久沒有落下,所有人都僵持在了這收官的棋局之前。
就在局麵僵持不下之時棋盤上一道金色的念頭閃出,落在了洛鬱離的腦中,那道念頭化作了一道中正平和的手指落在了棋盤的一點上,洛鬱離鬼使神差地跟著那一點落下一子。
隨後小和尚眼睛突然一亮,接連點了兩處,隨後道:“還差兩子。”
又一道黑白色教會的念頭衝入洛鬱離的腦門,隨後在棋盤上閃爍了幾下,洛白與秦儀看著那閃爍的點會心一笑指點了幾下道:“還差一子。”
最後一道青色的念頭從棋盤溢出,勢如破竹地劃出一道青線,看著那道青線季曠心領神會,扶住洛鬱離的手下了一步。
此子一落,定局已成。
那三道意念重新回到棋盤。
洛鬱離長舒一口氣,腦海中所有意識散去,眼睛一白,向後仰倒昏死了過去。
終盤,與天平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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