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火燒連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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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昭達已經在心裏想過無數次,明明前幾年還非常不錯的局麵,為什麽現在成了這個樣子?難道當今陛下真有那麽不得民心?

    從內心出發,他其實也是很不認同陳頊篡位的。

    仔細想來,還真如韓氏散發的檄文所說,陳氏立國以來三個皇帝,真沒有哪個是得位正的,難怪這些年來叛亂就沒有停息過。

    站在大帳外麵,微風輕輕吹過,但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涼意,被箭矢奪去了眼珠的瞎眼又開始發痛,讓他的腦袋也有點發暈起來。

    就在他惱怒地用拳頭輕輕敲擊著眉角時,親衛帶著一人遠遠地走了過來。

    章昭達很快就認出這是吳縣章家的子弟,他的族侄章才。

    “侄兒拜見伯父!”

    章才走到近前,規規矩矩地作揖行禮,章昭達急不可待地問道:“家裏到底如何了?還有,會稽這邊,孔休文和謝緘有沒有得手?”

    會稽之亂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但由於韓家軍封鎖了建德的水陸道路,他到現在還沒收到會稽的任何消息。

    “會稽豪強於八月初九日夜起兵攻打府衙,中了韓家軍的埋伏,全軍覆沒!孔奐、謝緘等十餘家家主,以及雲門寺僧首信禪師盡皆死於亂兵之中!”

    聞聽此言,章昭達倒吸了一口涼氣。

    據他所知,韓端率大軍來了建德,山陰城內最多隻有三千郡兵,而眾豪強的家兵部曲,再少也不會少過萬人。

    以三千對一萬,哪怕是中了埋伏,也不可能遭遇如此慘敗,十餘家家主竟然一個都沒能逃得出來。

    這韓家軍的戰力竟然強悍到了如此地步?

    “聽說,那晚韓氏家主召來了天雷,孔奐等人都被劈得全身焦黑而亡”

    “天雷?這種無稽之談,你等竟然也會相信?”

    章昭達冷笑了一聲,隨即又歎了口氣。

    這世上百姓大抵不是崇佛就是崇道,幾乎所有人都相信有仙神存在,韓氏豎子正是利用這一點來傳播“天雷”的謠言,可偏偏老百姓就吃這一套,他又能如之奈何?

    “伯父,這不是無稽之談啊!山陰城衙前大街數百戶人家親眼所見,家主和二叔父最開始也不相信,但他們親自去山陰打聽過後,都說這事情是真的。”

    章昭達看著章才,用有些驚訝的語氣問道:“叔通也說這是真的?”

    他的弟弟章昭裕能坐上嶽陽太守之位,雖然其中少不了他的照顧,但章昭裕本身有能力才是最大的原因,章昭達相信以其弟的眼光,“天雷”如果隻是謠言的話,應該是瞞不過他的。

    所以他突然對韓端的“天雷”感興趣起來。

    “叔通是怎麽說的?”

    “二叔父說,此事千真萬確!”

    章昭達再次追問:“他有沒有說起當時的情形?”

    “當時當時的情形我說不清楚,但天雷確有其事,這是許多人親眼所見,絕對不會是謠言。”

    章才說得如此肯定,使得章昭達原本不相信的心裏也開始動搖起來,如果韓氏豎子真能召來天雷,那這仗還怎麽打下去?

    這豎子能在兩三年內發展出這麽大的勢力,果然是有些手段。

    章昭達負手站在帳前,眯著獨眼,神情有些恍惚,不光是天雷給他帶來的衝擊,還有會稽眾豪起事失敗給他帶來的巨大失落。

    沒有了會稽世家豪強裏應外合,他先前的計劃便再也進行不下去,而且還白白浪費了半個月時間和數萬石糧草。

    世家大族多是清談之輩,舌辨在行,一旦涉及實事,就辦得一塌糊塗。

    他這麽想著,心裏也越來越沉重,這時,章才卻又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來:“伯父,家主和二叔父有信給你。”

    章昭達回過神來,接過文件,在陽光下驗看了藍色信封兩麵鯉魚圖案完整無缺之後,方才回到帳內,用小銀刀裁開信封,取出信件來細細觀看。

    章昭裕在信中,卻沒有提及天雷之事,隻是將那日和章賓所說的話又複述了一遍,也說了他做出的決定,至於章昭達這邊要如何行事,全由他自己作主。

    如果章昭裕來信是勸他投降的話,他可能會不屑一顧,但章昭裕隻是分析眼下的形勢,明確地說出朝廷的勝算不足四成,這就讓他不得不仔細思量了。

    兩年前華皎作亂時,章昭裕偽造其兄的移、書,並親自寫信向章昭達勸降,即便如此,他當時也沒說“朝廷勝算不足四成”這樣的話。

    難道,局勢真糜爛到了如此地步嗎?

    章昭達沉默片刻,他雖然心下沉重,但他並不想辜負陳國三代皇帝對他的信任和重用:

    “你回去告訴叔通,從即日起,我與吳縣章氏再無瓜葛!家主和他要如何行事都由得他們,但我身負皇恩,與賊必有一戰!”

    “伯父三思啊!”章才看著章昭達,心中無比焦急。

    脫離家族這樣的大事,可不是說著玩的,這意味著從今往後,他便再不能回到章氏祠堂祭祀祖先,而且在他死後,也不能葬入章氏的墓地。

    “即便伯父與章氏撇清關係,韓氏家主也不一定會這樣認為!”

    這次,章昭達沉吟的時間更長了些:“我寫封信你帶回去,若我兵敗,便讓伯通將此信轉交孔氏家主,若我僥幸得勝,便將此信焚毀即可。”

    章昭達來到案前,很快寫好了信件,然後又找來信封裝好遞給章才,這一連串並不複雜的動作,卻似乎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章才剛一接過信件,他便軟軟地揮了揮手:

    “趕緊去找大寶,和他一起回吳縣去,你轉告他,若我戰敗身死,不許為我報仇,若違背父言,便是大不孝。”

    “伯父!”

    章才的嘴唇微微發顫,他知道伯父已經下了決絕之心,或許今日一別,日後便再也見不到了。

    “去吧,去吧。”章昭達感覺眼窩又開始疼痛起來,“改朝換代乃平常事,但總得有人為他殉葬。”

    章才有點不太明白章昭達的想法,也不能改變他的決定,他隻能默默地跪下來,重重地三叩首,然後起身退出了大帳。

    良久之後,章昭達才站了起來,獨眼中又燃起了熊熊戰意。

    他是將軍,是朝廷重臣,即便是戰死沙場,也不會選擇不戰而逃,或者委屈求全。

    “郡公,是不是會稽那邊有消息了?”

    程文季聞訊匆匆趕來,剛一跨進帳門,便拱手急切地問道。

    “有了。”章昭達又恢複了平日的沉穩,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孔休文殉國,謝緘等一幹人盡死接下來,就要靠我等戰場用命了!”

    “全都死了?!”程文季先是大驚,繼而便是一陣失神:“怎麽會這樣,韓賊在會稽不過留了兩三千人,他們連這麽點人都敵不過嗎?”

    章昭達原本想說出“天雷”之事,但此事若流傳出去,更為打擊軍中士氣,所以他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眼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少卿,拍杆造出來多少了?”

    韓端在衢水之上紮下木柵,用以阻擋上遊船隻,章昭達苦思冥想,終於想出了一個可行之法。

    他命人砍伐帶枝葉的樹木紮成木筏,用粗繩索將其聯結,造拍杆置於其上,再趁大雨之時江水暴漲之際,放木筏衝擊韓家軍紮下的木柵。

    江州兵在衢水駐紮半月,章昭達每日都要督問木筏和折桂的打造情況,造出來多少他心裏一清二楚,此刻發問,不過是稍作掩飾。

    但程文季還是回道:“一百餘條大木筏,都已經裝上了。”

    章昭達挺直身子,又揉了揉酸痛的眼眶:“那就好,讓兒郎們養精蓄銳,隻等水起,便是我等破敵之時!”

    “可是我等即便衝破了賊軍封鎖,也不能戰而勝之,若不能取勝,此舉又有何用?”

    “誰說沒用?少卿,我等可不是孤軍作戰,別忘了淳於思明和黃仲昭,他們兩人各率大軍攻京口和破崗瀆,算算時間,應該也就在這兩天了。”

    章昭達的估算確實沒錯,在他望眼欲穿地等待天降暴雨之時,淳於量所率的中軍已經在數日前便到了畢墟,而且還與韓家接戰了幾次。

    建康到曲阿的運河,從秦淮河入方山埭,東經赤崗塘、小其、何莊、畢墟,水位逐埭提高,到鼉龍廟後東經城壒、南塘入丹徒寶堰。

    也就是說,淳於量駐紮的地方,再往上走幾裏,便是破崗瀆最高處鼉龍廟所在。

    韓家軍占據高地,修建城牆堡壘截斷了破崗瀆,陳軍不得不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冒著如雨的箭矢泥彈發起強攻,隻數日之間,便損失了數千人馬。

    陳軍幾戰不利,士氣更加低落,這幾日來每晚都有士卒逃營,哪怕淳於量領兵多年,也根本約束不住。

    八月十七日夜,畢墟陳軍大營,靠東側的一處軍帳之內。

    “聯絡上了?”

    前軍丙幢幢主盧應遠看著來護兒,眼神中充滿期待。韓端離開之後,他也立了幾次不小的功勞,然而,出身寒門且在軍中又無後台的緣故,直到如今,卻仍然隻是一名幢主。

    所以,孫四郎和來護兒奉了韓端的命令,潛入陳軍之中來招降他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得了盧應遠的允諾之後,來護兒和孫四郎等人便充作他的部曲,在陳軍之中潛伏下來,直到陳軍到了畢墟之後,來護兒才悄悄潛回鼉龍廟,與卜僧念再次聯絡。

    此刻聽盧應遠急不可耐發問,一聲是汗的來護兒連忙點頭低聲道:“聯絡上了,醜時兵至。”

    盧應遠擺了擺手示意他噤聲,然後出帳看了一圈之後,方才回到帳內,低聲問道:“卜將軍要我等如何配合?”

    當初韓端和卜僧念定下的計策,是要讓孫四郎和來護兒等人潛入陳軍之中作為內應,找機會策應韓家軍偷營,今晚來護兒終於聯係妥當,準備發難。

    “燒營!”

    能最快速度最大程度引起混亂的,莫過於火攻之法,盧應遠一聽便連連點頭:“白日出去打柴時,我已經讓他們多收集枯枝樹葉,正好拿來引火。”

    “我和卜將軍已經說好了,子時三刻,他會分兵在大營南麵發射火箭佯攻,吸引陳軍的注意力,我等便在營內趁亂放火,接應大軍入營。”

    將計劃粗粗一說之後,來護兒又有些不放心地道:“盧幢主,此番事關重大,你麾下的士卒可都願反正?可千萬不要出了什麽亂子。”

    “絕對不會!”事關盧應遠的性命,他比來護兒還要慎重,“我麾下五名隊率和五百士卒,大多都是吳地人氏,他們都願意隨我投奔韓大將軍!”

    “如此最好,我怕的就是有人泄密,功虧一簣不說,還白白丟了性命。”

    “盡管放心,若出了差錯,要死也是我在前麵!”

    有了內應,也不需要多巧妙的計策,來護兒和盧應遠商議既定,趁著時間還早,便將麾下五名隊率都召集起來,仔細叮囑一番之後,再分頭行事。

    準備好了引火之物,眾人回在帳內靜靜等待,好不容易熬到醜時,突然隻得帳外傳來一陣暄鬧,眾人剛站起身來,便見一名士卒掀開帳門走了進來,低聲稟道:“幢主,韓家軍已經開始佯攻了!”

    盧應遠幾步跨到帳外,果然,大營南麵,無數火箭在月光照耀下直撲營內,而營內各處,已經有傳令兵在敲著鑼四下奔走呼喊。

    “大將軍有令,敵軍來襲,各軍主、幢主約束好麾下士卒,不得嘯營奔走,違令者斬!”

    一名隊率走出帳來,急急地對盧應遠問道:“幢主,我等如何行事?”

    “不急!”盧應遠卻轉身又回到了帳內,“此刻韓家軍攻勢不急,營內未亂,再等一會再說。”

    陳軍大營連綿數裏,但韓家軍在南麵發動佯攻,聲勢仍然十分浩大,喊殺聲響成一片,而且看那邊越來越大的火光,營內軍帳應當已經著火。

    “差不多了!”

    盧應遠霍然起身,五名隊率和來護兒等人緊跟在他身後,隻片刻便將麾下士卒全都召集起來,背負幹草樹枝,開始四下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