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棄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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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郎君,請恕小的無禮了!”

    幾名淳於家的部曲得了淳於量的嚴令,應喏一聲,又轉向淳於岑拱手施了一禮,然後便撲了上來,要將他強行綁上馬去,送回建康。

    “阿爺!”

    淳於量轉過身去,不說一句話,隻將手伸到背後使勁擺動,示意部曲們趕緊將人弄走。

    淳於岑拚命掙紮,但被兩名孔武有力的粗壯部曲牢牢抱住,卻隻能徒勞無功。

    “你等先住手,我再和阿爺說兩句話,不用你們用強,我自己走!”

    淳於量轉身看著兒子,蒼老的臉上多了幾分憔悴:“你有話趕緊說,十息之內必須離開!”

    部曲們放開手,淳於岑氣喘籲籲地走到淳於量麵前,正色說道:“阿爺,若你答應我,事不可為時便立即放棄,我保證馬上就走!”

    “我若降了,陛下能饒得了你等?”淳於量陰沉著臉說道。

    他家除了幾個出嫁的女郎外,數十口人盡在都中,他不得不為一家老小數十口人著想。

    然而淳於岑卻道:“阿爺難道忘了吳鎮南?”

    吳鎮南即鎮南將軍吳明徹。

    去年江陵被周軍攻破,吳明徹走投無路,被周軍擒送長安,周國封他為懷德郡公,官拜大將軍,而陳頊並沒有因此而怪罪其家,甚至連他在陳國的爵位官職也沒有剝奪。

    淳於岑的意思,就是讓其父效法吳明徹——不主動投降,但可以“被俘”。

    淳於量聞聽此言,怔了一怔。這個法子確實可以一試,但並不是一定管用。

    皇帝能夠寬宥吳明徹,但誰敢保證就一定會放過他?

    說到底這還是個賭,成敗各占一半,但總比戰死在畢墟要好得多。

    淳於量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已經決定,隻要韓端攻破中軍大營,他就會下令士卒棄械,但前提是,要能攻破他的中軍大營!

    淳於岑呆呆地站了一會,突然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就在這時,一陣呐喊聲由遠及近地傳來,淳於量臉色大變,一腳踢在他身上,大聲斥罵道:“豎子快滾!”

    淳於岑打了個踉蹌,順勢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哀求:“阿爺,你一定記得嗬,隻要你不頑抗,韓伯正肯定不會為難你的!”

    “快滾!快滾!”回答他的是一連怒不可遏的罵聲。

    淳於岑站起身來,抬起手背擦掉臉上的眼淚,又狠狠地吐了一口氣,才在眾部曲的簇擁下,迅速轉身離去。

    淳於量看著消失在黑幕中的身影,對戰事的絕望和對家人的擔憂湧入腦海,讓他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住。

    但他現在還不能倒下。

    過得片刻,他就憑著極大毅力控製住了自己的身體,然後沉聲下令:“擂鼓鳴號,點火!令曹卓率部出營列陣迎敵!”

    “令呂泌、鄭騰、陳詹速率本部兵馬與中軍合兵!”

    他不能給皇帝留下任何借口,哪怕知道有極大的可能會戰敗,也要拚盡全力戰上一場。如此方不愧對朝廷,不愧對家人。

    片刻之後,高亢的號聲和沉悶的鼓聲同時響起,大營內外,火把、火堆次第點燃,無數士卒在火光照射下,提著刀槍跑出營帳,準備按照號令出營列陣。

    然而,估計失誤的淳於量此時才下令出營迎敵,卻是為時已晚。

    東大營與中軍大營之間,相隔不過數十步的距離,韓家軍將士衝破東大營,隻剩下兩千人緩緩殿後,其餘士卒已經迅速奔陳軍中軍大營而來。

    黑夜之中,無數火把如天上繁星,鋪天蓋地撲來,然後在營前數十步外匯聚成陣。

    軍陣越來越厚實,全副鎧甲的長刀手手持八尺長刀,快速向將領牙旗中央靠攏,刀盾手緊隨其後,後排弓手上弦搭箭,所有士卒都在鼓號聲中,緩緩調整陣形。

    和往常一樣,大戰同樣由密集的箭雨拉開帷幕,擁有大量長弓的韓家軍,幾乎是在短短的數十息之內,便給敵軍造成了極大的傷亡。

    火光之中,箭矢伴隨亡魂飛舞。

    “出擊!”

    隨著鼓號聲驟變,站在最前排早已等得不耐煩的長刀軍將士,開始如林推進。

    而在此時,南麵佯攻的韋旋部也開始變虛為實,突然向本就已經起火的陳軍南大營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負責衝營的乃是韋旋麾下甲軍申良所部,兩千五百人盡著鐵甲,後麵掩護的弓手弓弩齊發,瞬間便將南大營內本就不算猛烈的箭雨壓了下去。

    甲士們趁著這個時機大步前行,營柵逐漸清晰,借助火光,透過柵欄之間的縫隙,已經能夠看清營寨內晃動的人影。

    在離得三十來步時,一聲急促的鼓聲過後,韓家軍突然停下了前進的步伐,營寨內的陳軍正在疑惑時,卻見對麵竟然推出了數十架弩車。

    弩手扳動絞盤上弦,然後安放弩箭。

    與其它床弩不同的是,這些弩車使用的弩箭前麵有倒鉤,尾部還拖著長長的麻繩,是專門用來撥除柵欄的撥牆弩。

    弩箭飛射出去,深深地紮入柵牆,上千名士卒抓住數十股麻繩,在鼓號的指揮下同時發力。

    “嘿!嘿!”的大吼聲中,陳軍賴以依仗的柵牆應聲而倒。

    柵牆一倒,立即便引起營內一片慌亂,原本還在零星發射的箭矢頓時全部停止,韓家軍將士發一聲喊,如同狂潮般湧入了南大營!

    麵對不斷衝入的韓家軍,陳軍將領倉促組織起來的防線迅速告破,隨著撥牆弩不斷發射,越來越多的柵牆被拉倒,越來越多的韓家軍將士衝入敵營。

    “傳令!申良軍攻中路,吳策軍攻左路,劉常軍攻右路,驅趕敗兵往敵中軍而去!”

    見敵軍潰勢已成,韋旋立即下令驅潰攻主,策應中軍。

    “倒卷珠簾”這一戰術,隻有在對陣雙方的軍事素質相差較大的情況下才能使用得上,而且還要有大量馬軍配合驅趕,否則隻憑步軍,哪兒能追趕得上那些落荒而逃的潰卒?

    但哪怕隻有極少的潰卒衝擊敵軍大營,也能給敵人帶來混亂,特別是在對方中軍正在遭受猛烈攻擊的時候。

    梅花正中的陳軍中軍大營此刻也被攻破,但淳於量仍然存了一絲僥幸之心,希望能將韓家軍驅趕出營。

    陳軍中軍的戰力,確實要比那些州郡兵要高出一截,韓家軍攻破大營,自身傷亡也是不小。

    然而,敵人付出的代價更大。

    由於地勢所限,能夠正麵參與作戰的士卒最多不過數千人,而淳於量派出擋在最前麵的兩個軍近五千人,如今已是死傷泰半。

    若非督戰隊提著刀槍震懾,恐怕此時早已經潰不成軍了。

    “大將軍,賊軍衝破南營,此刻正驅趕潰卒衝擊中軍大營!”

    中軍大纛數十步外,兩軍正瘋狂殺戮,屍骸遍地,傷卒慘嚎,而這個時候,淳於量耳旁又傳來一道惶急的告稟之聲。

    如此慘重的傷亡,本就讓他心痛如絞,此刻再聽得這個消息,頓時便覺腦中一片混沌,恍惚了片刻,他才定下心神,解下腰間直刀扔到地上,嘶啞著聲音下令:“全軍棄械。”

    到了此刻,他已經知道中軍大營保不住了,而最好的選擇,就是棄械投降。

    隻是他並沒有將“投降”兩個字說出口來。

    這也是有樣學樣,吳明徹在江陵時,同樣是下令軍士棄械,要不然周軍如何能一戰俘虜數萬人?

    隻要沒說“投降”二字,就是“被俘”,乃迫不得已之事,並非背叛皇帝,背叛朝廷,不給人落下任何一點口實。

    圍在他身周的部曲聞言,立即便扯開嗓門,齊齊大喝:“大將軍有令,全軍棄械!全軍棄械!”

    陣前被殺得心驚膽寒的陳軍士卒聽到這個呼喝,也是立即扔下兵刃高聲叫喊起來:“我等降了!我等降了!”

    “這位就是淳於老將軍?”

    天亮之後,在鼉龍廟的營寨內,卜僧念終於見到了這位在陳國位高權重的征北大將軍。

    此刻的淳於量已經被解去了甲胄,上身隻穿著一件“兩當”,下身則著一條大袴(全襠長褲),臉色有些發白,配上他那花白的長須,顯得更加憔悴。

    “可是卜將軍當麵?”

    到了這時,淳於量已經接受了被俘的現實,心內雖然小有不甘,但他很明白不能表露出來。

    畢竟人都是惜命的,越老的人越怕死。

    “正是卜某。”卜僧念拱了拱手,命人給淳於量搬來一張木枰,讓其坐下之後,方才又笑道:“老將軍臨陣”

    一句“臨陣反正”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但他隨即便反應過來,這話要是傳揚出去,豈不是害人不淺?

    “老將軍臨陣棄械,使兩軍將士免遭更多傷亡,卜某在此謝過老將軍。”卜僧念說罷,又抬手向淳於量行了一禮。

    淳於量擠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回禮道:“實在是慚愧,慚愧得很。”

    到底是慚愧什麽,卜僧念不得而知,不過陳國三路大軍進攻吳地,第一路便折在他手裏,立下如此大功,使得他心情十分愉悅,臉上滿滿的都是笑容。

    “敢問卜將軍,為何不見韓你家主公在此?”

    卜僧念笑道:“老將軍難道不知,我家主公如今正在建德,正欲與章將軍一決高下呢。”

    淳於量皺眉道:“那昨晚襲營之時,手持長槍,連斬我數員大將的又是誰人?”

    “那是我軍中小將、廣陵來崇善。”

    卜僧念非常有耐心地解釋道:“老將軍是主公昔日上官,平日與我等說起來也是十分敬重,若他在此,又怎會不倒履相迎?”

    若韓端真在這兒,定然要噴他一臉。

    他什麽時候說過十分敬重淳於量了?

    別說十分,連一分都不可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