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晴翠琉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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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瑛轉身走到門口,剛要踏階,卻被楊婉攔住。

    “我也要去。”

    鄧瑛搖頭,“你是女官,私見外官是大過。”

    楊婉繞到他身後,素衣單薄,她一說話,鄧瑛就能感覺到她的呼吸,透過衣料,撲在他的肩膀上。

    “就跟著你,我不說話。”

    鄧瑛不敢回頭,“你為什麽要管這些事。”

    她還是一貫的那個輕鬆的口氣,“因為我心大。”

    不過,這是不是真話,倒也不重要。

    人都是被迫一個人行走的,如果有另外一個人什麽都不質疑,什麽都不過問跟自己一起走下去,那便是上蒼最大的恩賜。

    鄧瑛不知道自己這一具殘身還能受多少恩典,如果可以,其他他都不是很想要了,隻希望她在覓得歸宿,功德圓滿之前,能像現在這樣,得空就來看看他,陪他走一段路,不求長短,走到哪裏算哪裏。

    內閣大堂內,張琮被楊倫逼坐到了台案後麵。

    堂內燃著八座銅燈來照明,即便開了門通風,仍然熏烤得人汗流浹背。楊倫額上的汗水順著臉和脖子直往中衣裏鑽。

    張琮的麵門上也全是汗珠,他抹了一把臉,坐直身子,“已經晚了,你們師生兩個以為我不想救周叢山?我之前那般苦口婆心地勸督察院的那些年輕人,不要再聯名上書,結果,有誰真的聽進去了嗎?現在北鎮撫司要殺人了,他們才知道畏懼,知道怕,有什麽用呢?”

    楊倫道“張副使上奏定桐嘉書院的罪,這件事閣老不知道嗎?”

    張琮拍了拍大腿,“即便是知道又能如何,你們現在也知道了,不也隻能對著我發作嗎?況先君臣後父子!北鎮撫司的事我也過問不了!”

    楊倫背脊上的汗水一時全冷了。

    白煥移開手邊的銅燈,站起身走到楊倫身後,“是隻處死周叢山一人,還是幾人?”

    楊倫回過頭,“鄭秉筆傳來的話是,落在聖旨上的是周叢山並趙平令等其餘十人。但是北鎮撫司連日刑訊,詔獄裏已經死了二十餘人了,陛下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召內閣協議,看來是沒有轉圜的餘地。”

    白玉陽在旁接道“這些人的屍體今日由刑部接了出來,交給本家發送,家屬前來認屍的時候”

    他有些說不下去,“實在太慘了,那個十八歲的趙平盛,被抬出來的時候就是一堆肉泥!都不成人形了。”

    白煥聽完這二人的話,仰麵閉眼,沉默了半天,忽然猛地咳起來,他背過身踉蹌地朝前走了幾步,雙眼一紅,一口鮮血直嘔出來,頓時就撲倒在台案上。

    台案上的紙墨筆硯滾了一地。

    白玉陽顧不上其他人在場,驚喊了一聲“父親!”

    堂內所有的人都被地上的那一攤嘔血嚇到了,隻有楊倫反應過來,朝外高喝道“快禦藥房叫人來。”

    “子兮”

    白煥的喉嚨像吞了一口火炭一般,低啞得厲害。

    他說著又吐出一口血沫子,朝眾人擺手道“不用慌,本閣無事。”

    說完,又向楊倫伸出一隻手,顫聲又喚“子兮”

    楊倫忙跨到台案前,“學生在。”

    白煥握住他的手,“明日你我一道去督察院見劉禦史。其他的都不用說了”

    眾人都沒有說話,隻聽張琮開口,“倒也不必刻意再去見黃劉二人,內閣隻收到了劉禦史一人的奏本,其餘聯名者都筆喑(1)了。這本今日我們內閣暫時壓放即可,閣老年事已高,務必要保養身子。”

    白煥咳笑了一聲,“是啊,本閣年事已高,是該保養身子了。”

    他說著,扼住袖子,取筆鋪紙,寫了一道條陳。

    隨後起身朝外道“司禮監的隨堂在外麵嗎?”

    司禮監的隨堂太監忙在門前侍立。

    “閣老有什麽吩咐。”

    白煥對他招了招手“你進來,把這個條陳呈給陛下,說老臣知罪,臣在太和門,向陛下請罪,請陛下降罪,重責。”

    說完,擱下筆,顫著手端正官帽,而後一個人蹣跚地朝大堂外走去。

    楊倫和白玉陽試圖跟上去攙扶,不料卻被白煥一把掙開,“你們誰都不要跟過來!”

    “父親”

    “聽我的話!”

    堂內再無人敢出聲,紛紛聚到門扇前,眼看著這位年過七十的內閣首輔,獨自一人跌撞進夜色裏。

    鄧瑛和楊婉就站在大堂外麵。

    黃昏已盡,四下風聲灌耳,人影綽綽。

    鄧瑛看著白煥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麵前,正要行禮,卻聽白煥道

    “你是不是很恨本閣。”

    鄧瑛沒有出聲。

    白煥提起一口氣又問了一遍,“你的老師死在刑部大牢,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說完這句話,目光暗動,分明也藏著期許和懷疑。

    鄧瑛閉上眼睛,平聲應道

    “鄧瑛不敢。”

    白煥聞話慘笑,“你的老師說的很對,不拿他的命試一試,我真的不知道,你捧給我的是一顆什麽心。”

    他說完拍了拍鄧瑛的肩。

    “鄧少監,桐嘉書院是因你獲罪,但他們卻是因我而死,是我剛愎自用,不識人言,一切罪都在我,你不用過於自責,如果以後鄧少監為此聽到誅心之言,本閣在此向你賠禮。”

    他說完,喘息著抬起手向鄧瑛揖禮。

    鄧瑛忙跪地伏身,“白大人請不要如此。”

    白煥沒有在意他的話和舉動,依舊舉臂彎腰,將這個揖禮行完了。

    鄧瑛抬起頭,看著躬身在他麵前的白煥,心中不禁大慟。

    也是在這個地方,白煥曾對他說,“你不要辱沒了我最好的學生。”

    可是今日,他卻向他揖禮。

    鄧瑛原本已經逼著自己砍斷了這一段師生情分,可是這從斷口裏透出的那麽一絲絲可能,生生砸破了他畫給自己的牢,但他同時深知,即便沒有了囹圄,這一步,自己也絕不能跨出去。

    “求大人不要這樣對奴婢。”

    他喚了自稱,以此來逼自己清醒。

    白煥站直身,久揖至其目眩,身子不受控地朝前一傾。

    楊婉見鄧瑛跪著,連忙自己上前扶住白煥。

    白煥側麵看了她一眼,卻什麽也沒說。

    隻是輕輕撇開了楊婉的手臂,仍然低頭看著鄧瑛。

    師生二人就這麽一跪一立,啞然無聲。

    良久,白煥方歎道“還好當年,他沒有把你交給我。”

    說完慢慢地從他身邊走過,跨過會極門,朝太和門走去。

    楊倫從後麵跟上來,走到鄧瑛身邊停住腳步,“你跟老師說什麽了,老師為什麽向你行禮。”

    鄧瑛跪著沒動。

    楊倫提高了聲音,“到底說什麽了!”

    鄧瑛將手撐在地上,低聲道“楊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說話。”

    楊倫一愣。

    “我”

    楊婉提聲道“你吼什麽,沒看他忍著難受沒說嗎?”

    說完伸手拉起鄧瑛,把他擋到自己身後,抬頭對楊倫道“你們亂成這樣,是不是桐嘉書院出事了。”

    楊倫一愣,“你怎麽知道。”

    楊婉看著白煥的背影,“將才聽白閣老提了一句。”

    楊倫看向鄧瑛,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我知道,桐嘉書院裏有與你交遊過的人,你聽了不要太難受。今日鎮撫司向陛下奏稟了周叢山等人的罪名,其中有勾結鄧黨,辱罵君父這幾項,周叢山和其餘十人判了斬首,秋後問斬,至於其他人有流刑也有監刑,但是我看,張洛恐怕不會讓這些人活到刑部接手。”

    鄧瑛聽完,忍不住嗆了兩聲,“趙家的兩位公子,如今還活著嗎?”

    楊倫道“趙平盛已經死了,他哥哥趙平令,在處斬的那十個人之。”

    鄧瑛忍慟道“沒有餘地了嗎?”

    楊倫搖了搖頭,朝太和門前看去,“就看老師這一回請罪,能不能消掉陛下心頭之怒。”

    鄧瑛轉過身,看向獨自跪在太和門前的白煥。

    他明白這一跪對於白煥來說,有多麽難。

    這不僅是君臣博弈之後,為臣者向皇帝認錯求饒,這也是他向桐嘉書院的八十餘人謝罪,比起前者,後者才更令人心破魂碎。

    “楊大人。”

    楊倫本也在出神,聽鄧瑛喚他,這才回過神來。

    “你說。”

    鄧瑛轉過身,“張副使在東廠刑殺書院學生的事,陛下知道嗎?”

    楊倫道“聽鄭秉筆說,陛下當時隻批複,準出處斬周叢山等十餘人,對剩下的學生既然開了恩,應該不至於暗命張落刑殺。具體如何,你可以親自去問問鄭秉筆。”

    他說完,長歎一聲,“這些學生何其無辜,死得那樣慘,是給六科的督察院那些人看的。好在這幾日,已經沒有人敢再聯書了。好了,我也不能在這裏跟你們說得過多。”

    說著便要走,剛一轉身,又想起什麽。

    “楊婉。”

    “嗯?”

    “這些事不是你該過問的。”

    楊婉點了點頭,“我明白。”

    楊倫去後,鄧瑛仍然沉默地站在會極門外。

    楊婉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低下頭,“是不是讓你站久了。”

    楊婉搖頭。

    “你有腿傷你都沒吭聲,我不累。”

    鄧瑛轉過身,“送你回五所吧。”

    “不用,我送你回值房,你的腳不能走動得太多。”

    她說著,牽著他就往護城河走,一麵走一麵說“鄧瑛,你將才沒說話,都在想什麽啊。”

    鄧瑛沒有立即回答她。

    楊婉聽他沉默,又道“是不是還沒想好。”

    鄧瑛點了點頭。

    “嗯。我還沒有想清楚。”

    楊婉回過頭,“我之前跟你講過,我很怕張洛,楊大人他們也很怕,你還記得吧。”

    “記得。”

    “我現在想收回這句話。”

    鄧瑛站住腳步,“為何?”

    楊婉眼眶一熱,鬆開他的道:“我覺得,因為這句話,你要做你自己並不想做的事了。”

    鄧瑛怔了怔,這才發現她的眼睛好像紅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近她身邊,屈膝遷就她的身高,“你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突然不太開心。”

    “是因為我嗎?”

    楊婉忽然抬起頭,“鄧瑛,你過得不好是因為我嗎?”

    鄧瑛一怔,“你怎麽會這樣說。”

    楊婉抿了抿唇,“你再蹲下來一點。”

    鄧瑛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但還是聽話地將身子又矮了幾寸。

    誰知楊婉卻將自己的頭輕輕靠到了他肩上。

    “別動。”

    “好”

    “鄧瑛,答應我,不想做的事就別做。人各有誌,他們的生死看似與你有關,但其實都是咎由自取。”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輕聲問道“如果那是我想做的事呢。”

    楊婉咬著嘴唇,盡力去穩住自己的聲音,半晌方道

    “那就還一樣,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