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瀾裏浮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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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襄看鄧瑛沉默地伏在凳上,沒有要回答的意思,逐漸沒了耐性。

    “老祖宗讓我替他來問你,已經是開天恩了,你不說話是什麽意思。”

    鄧瑛張開口,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便從喉嚨裏湧了出來,他沒有辦法抬頭,隻能任由臉貼在凳麵上,“請轉告掌印,鄧瑛無話可說。”

    “混賬東西!”

    胡襄甩袖起身,“接著打。”

    後麵的二十杖,鄧瑛受完之後,渾身已經動彈不得。

    鄭月嘉顧不得胡襄在場,脫下自己的外袍遮住鄧瑛的下身,對王太監道:“還不快解開!”

    王太監忙命人給鄧瑛解綁,然而任何一個拉扯都令他下身如臨針陣。

    鄭月嘉見沒有人敢上前來幫他一道攙扶,回頭看李魚呆呆地站在人群中,想起他不是司禮監的人,便道:“站邊上的那個,你過來。”

    李魚這才回過神,趕緊抹了一把臉走上前來,攙起鄧瑛的另一隻胳膊。

    鄧瑛雖然還醒著,呼吸卻已經有些艱難。

    他不斷地在咳,咳出來的氣卻不多。

    李魚根本不敢用力拉拽他,但這樣卻也令鄧瑛遭罪,鄭月嘉道:“把他的胳膊架住了,你要不架穩,他更痛。”

    李魚聽到這一句話,不爭氣地哭了出來,邊哭邊道:“鄧瑛你到底做了什麽錯事啊,老祖宗要把你打成這樣。”

    鄧瑛忍著痛斷續道:“李魚別哭別出聲。”

    李魚看他難受的模樣,根本忍不住哭腔,一臉慌亂地看向鄭月嘉道:“現在怎麽辦啊鄭秉筆。”

    鄭月嘉見鄧瑛的意識越來越淡,連忙扶住鄧瑛的背,盡量讓他好受一些,一麵對李魚說道:“先送他回直房再說。”

    這一路對鄧瑛而言仍然是將才那場酷刑的延續,以至於回到護城河邊時,他已經完全撐不住精神。其實他不想就這麽昏過去,他怕楊婉會來找他。此時對他來說,怎麽樣都好,就是千萬別讓那個叫她珍重衣冠的女子,看到他現在根本無法自珍的傷。

    李魚將鄧瑛勉強安頓好,紅著眼睛正要去找宋雲輕,卻見楊婉一個人站在房前的柳樹後麵。

    “喂。”

    “啊?”

    李魚難得見她恍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衝她道:“你幹嘛躲那兒。”

    楊婉呼了一口氣,攏了攏身上的褙子,朝李魚走了幾步,“他醒著麽?”

    李魚回頭,見鄭月嘉將好走出來,便沒有說話。

    鄭月嘉看著楊婉,她穿著常服,妝容已經有些散亂了,手凍得有些發紅,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怎麽不進去。”

    楊婉搖了搖頭,“等他睡了,我再進去。”

    鄭月嘉脫口道:“為什麽?”

    李魚見楊婉沒吭聲,忽然想起什麽,張口道:“哦,她說過,什麽病人有”

    鄭月嘉沒有聽懂這句話,但也沒再深問,挽下自己的袖子,對楊婉道:“我試著替他斡旋了一下,但是,畢竟是司禮監所有人觀刑,王太監他們也不能對他太寬鬆。不過皮肉傷好養,楊姑娘也不要過於擔心。”

    楊婉聽完,退了一步向鄭月嘉行了一個禮,“多謝鄭秉筆。”

    “不敢。”

    楊婉直起身,“鄭秉筆,今日是因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鄭月嘉看了一眼李魚,李魚識趣地退到了邊上。

    鄭月嘉這才道:“並不是因為他犯了什麽錯,而是因為,陛下看重他了。”

    楊婉點了點頭,“是東廠那件事嗎?”

    鄭月嘉沒有否認。

    “是,陛下已經卸了我東廠提督太監的職,如今命司禮監另薦一人,老祖宗的意思,是想薦胡襄,但是經過了趙員外的那件事以後,內閣定不能容他。今日在養心殿上,陛下沒有敲定此事,也許之後會垂詢內閣。我其實有些擔心,白閣老和楊侍郎,也未必容得下鄧瑛。”

    他說完朝身後看了一眼,“他今日已然見罪了老祖宗,如果這一次聖意沒有落定在他身上,他日後在司禮監的日子就難過了。”

    楊婉沒有出聲。

    如果,如鄭月嘉所說,鄧瑛並沒有成為東廠的提督太監,那他接下來的一生會怎麽過呢?

    會不會生活地簡單一些,能不能避開午門那場慘烈的淩遲酷刑。

    想到這裏,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虛無主義的謬論。

    這個想法實在沒有任何意義。就算直接告訴鄧瑛,他未來的結局,此時此刻,他也不會選擇退縮。

    那楊婉自己呢?

    楊婉想起自己在東華門前對楊倫說的話,“不要避嫌,舉鄧瑛。”

    她不知道,她對楊倫說的話,有沒有可能左右鄧瑛的命運,但那個時候,她完全沒有想起鄧瑛的結局。所以女人做起決定來,狠到連已知的後果都顧不上。

    鄭月嘉不知道她陷入了什麽樣的邏輯閉環之中,但也沒打斷她,轉身準備往會極門上走。

    李魚在旁道:“鄭秉筆,你可別走,我這裏什麽都沒有,要夜裏他不好了怎麽辦。”

    鄭月嘉道:“我去禦藥房看看,一會兒就回來。”

    楊婉從後麵跟上他道:“我去吧,您還是回司禮監,您今日這般幫他,何掌印定然有話要問你,您得想好如何應對啊。”

    鄭月嘉笑了笑,“我伺候老祖宗這麽多年,我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況且,我不光伺候老祖宗,我也伺候陛下,我們這些人的體麵,一半靠老祖宗,一半靠陛下,我也是在宮裏有年時的人,楊姑娘放心吧。”

    鄭月嘉和李魚在裏麵替鄧瑛上藥的時候,楊婉一直沒進去。

    其間宋雲輕來尋了她一次,看她靠在門口,便道:“你怎麽在外麵站著。”

    楊婉挽了挽風吹亂的頭發。

    “怕添亂。

    宋雲輕道:“那你今晚回不回五所。”

    楊婉搖了搖頭。

    “成吧。”

    宋雲輕沒有多問,將兩個瓷瓶遞給楊婉,“這個紅的是薑尚儀給的,我又問陳樺要了一些,也不知道好不好。薑尚儀說,老祖宗的事她不過問,所以叫你收斂些。”

    楊婉點了點頭,“我知道,你說的對,我再心疼也要忍著。”

    宋輕雲朝裏麵看了看,“李魚是不是在裏麵。”

    楊婉點了點頭,“謝謝你們姐弟。”

    宋雲輕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謝什麽,都是可憐人,我走了,你明日的差事我替你做了吧,你明早回五所好生睡一覺。”

    楊婉目送她離開,不多時鄭月嘉也滿手是血的走了出來。

    鄭月嘉合上房門對楊婉道:“人睡下了,李魚還在裏麵。”

    “好。”

    楊婉點了點頭,躬身送他。

    直到他走遠了,才輕輕推開房門,抿著唇走進房內。

    鄧瑛安靜地伏在床上,李魚在邊上擰帕子,看見楊婉剛要張口,卻見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李魚見她靠著榻邊坐下來,自己便識趣地起身,掩門出去了。

    鄧瑛睡著,雙手伏在枕,臉朝外側靠在枕上。

    他的手上微微地握著,時不時地顫一顫。

    “楊婉”

    他忽然閉著眼睛喚了楊婉一聲。

    楊婉一怔。

    “你怎麽知道是我。”

    “你身上的味道我記得”

    楊婉捏了捏袖子,站起身道:“要水嗎?”

    鄧瑛輕輕吐出一口氣,“不要服侍我”

    他說著握緊了手指,“我這樣太難看了。”

    楊婉挽起裙子,在他的榻邊蹲下來,將手疊放在榻麵上托著自己的下巴,“不難看。”

    鄧瑛咳了一聲,“我自己知道。”

    楊婉搖了搖頭,“那你知道嗎,我很想看看你的傷,想幫你上藥,但是我也不敢這樣做。”

    鄧瑛睜開眼睛,“不敢是為什麽。”

    楊婉伸手輕輕理開他麵上因為疼痛而汗濕的頭發。

    “我視為霜雪的那個人,他不願意讓我看到他不堪的樣子,我雖然不算是一個多敏感的人,但我不想自作聰明地去傷害他。所以我不敢”

    說完,她鬆開腿,在地上坐下來。

    “鄧瑛,我還是那句話,你希望我離你多近,我就離你多近,你不想見我的時候,我就多等等。隻是你不需要擔心,我會生氣離開,天知道,我過來見你的時候,心裏有多惶恐。”

    鄧瑛聽她說完這句話,慢慢地朝她伸出一隻手,接近她手腕的時候似乎又猶豫了一下。

    楊婉低頭看著她的手,靜靜地等著,沒有出聲。過了好一會兒,鄧瑛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起來不要坐在地上,地上很冷。”

    來自鄧瑛的觸碰幾乎令楊婉顫抖,她抿了抿嘴唇,穩著聲音說道:“是啊,今日真的很冷,也許夜裏要下霜了。”

    說著吸了吸鼻子。

    “我可以在你身邊呆一會兒嗎?”

    “好”

    “真好。”

    楊婉說完,脫下褙子,又彎腰褪了鞋襪,掀開棉被,側著身子在床榻的邊沿躺下。

    鄧瑛試圖往裏挪動一些,好讓她躺得更舒服一些,誰知隻是挪了挪腿,就痛得險些失聲。

    肩膀上忽然傳來一陣溫暖。

    是楊婉的手。

    一下一下,輕輕地順著他的背脊撫摸。

    “這樣會好些嗎?

    她輕聲問道。

    “會”

    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吐出這個字,語氣那般的急切,像生怕她不信一般。

    楊婉閉上眼睛,手上的動作沒有停。

    “別怕,明天就不會那麽疼了。”

    “楊婉”

    “你也可以叫我婉婉啊。”

    她說完睜開眼睛看著他露了一個溫柔的笑容。

    “鄧瑛,是因為你願意拉我的手腕,我才敢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