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蒿裏清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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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還是和從前一樣,渴望觸碰,卻又不愛自身。

    楊婉聽著鄧瑛的話,手慢慢落向他的腰間。

    他身上的中衣也是綢製的,因為洗得過舊,與手掌接觸的時候,帶著纖維的滯澀感。

    “躺過來些。”

    楊婉輕聲說道。

    鄧瑛卻僵著背脊一動不動。

    楊婉的手指在他的腰上蜷起,一麵手肘使力,朝鄧瑛挪近了幾寸。

    “我才是沒有家的人。”

    她說完,把自己的身子慢慢地蜷進了鄧瑛得的懷中。

    深秋的冷雨雖然無情,卻還是被這一方陋室阻擋在外。

    室內床帳垂落,帳後的床被,散發著澡豆的清香。

    楊婉睡熟以後,無意識地蜷緊了雙腿,膝蓋輕輕地靠在鄧瑛的腹下,若再朝下一些,便是那令鄧瑛不堪啟齒之處。

    他受刑的時候早已成年,按照明朝的規矩,閹割成年男性,可以留勢。

    然而因為他是一個罪囚,因此內廷並沒有給他這一份仁慈。

    鄧瑛至今都還記得,傷養好後,他和其他的閹人一道,在禮部接受入宮前的驗身。

    驗身的人冷漠地評述著當場每一個閹人的傷口。

    “他這個下刀少了半寸,以後裏麵的軟骨會突出來也不好說。”

    “怎麽,難道還要再讓他刷一次“茬”?”

    這話是對著鄧瑛說的,他並不想聽,但是卻沒有資格回避,隻能盡可能地把自己的思緒放出去。

    那時鄭月嘉是司禮監遣來盯差的人,他原本沒有進來,聽到裏麵的對話,才在門前看了一眼鄧瑛,側麵問道:“驗完了嗎?”

    “哦,差不多了,就這一個,還要您給看看。”

    那人說著,看了看手裏的名錄,確認麵前的人,而抬頭道直接喚出了鄧瑛的姓名:“鄧瑛。”

    “在。”

    那人朝鄭月嘉所立之處指了指,“站過去,讓司禮監祖宗掌一眼。”

    鄧瑛轉過身看向鄭月嘉,鄭月嘉卻沒有看鄧瑛。

    他接過名錄翻了兩頁,隨口應道:“我這會兒不看了,等明年再說吧,若是不好就刷,若是好,沒必要讓人再受苦。”

    鄧瑛垂手站在鄭月嘉的麵前,周身皮膚全部曝露在早春的薄寒裏。

    鄭月嘉合上名錄,雙手擊掌,對室內接受驗身的眾人道:“穿衣吧。”

    說完,轉身便走了出去。

    鄧瑛穿好衣衫,和其餘受驗的人一道走出禮部的後堂。

    人們輕聲地說著刑餘後的療養——少食辛辣之物,勤洗,修身養性,不要再妄想還能和女人快活,以後有了錢,隻管買人放著服侍起居,也是一樣能過好的。

    道理大家都明白,可是陰陽之欲這種東西,它就不像“道理”。

    它不是拿來“立”的,它是拿來“破”的。

    楊婉的那雙膝蓋此時輕輕地抵著鄧瑛的下腹,無欲,卻令他再一次想起了自己下身破敗的具像。也許“自卑”和“自厭”本來就是一種扭曲的性(和諧)欲,鄧瑛躺在楊婉的身邊,背後漸漸地起了一層薄汗。

    受刑之後,他一直是畏寒的人,除了疼痛以外,很少再流汗。

    且他本身不喜歡身上的粘膩,因為那樣不潔淨,可是如今,五感皆無聲地破了他平時的界限。

    鄧瑛不得已地閉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在楊倫麵前發過的那個誓言。

    然而被中混沌之處,那雙膝蓋卻刮蹭到了他兩腿之間的褲料,鄧瑛肺中猛然地嘔出一大口氣,渾身像被瞬間抽幹了血液一般,僵如濕柴火。

    他說不上哪裏疼,但就是疼得連動都不了一下。

    “婉婉”

    他下意識地叫楊婉。

    那隻原本放在他腰上的手竟慢慢地放到了他的兩腿之間,隔著綢質的褻褲,溫暖地包裹住他的陳傷。

    那些被“抽幹”的血液迅速回流入四肢百骸,他渾身顫抖,身上的疼痛卻逐漸平複了下來。

    “鄧瑛,慢慢就好了。”

    楊婉說完這句話,抿著唇閉上眼睛。

    好在窗外雨聲不止。寒秋滅人欲,她才不至於臉紅鼻熱。

    事實上,她不需要鄧瑛忍,但她自己卻一定要忍。

    這是她對鄧瑛的分寸,也是她對這個朝代的分寸。

    深秋至底,京城的春闈接近尾聲。

    秋闈的最後一日,天有細雨,楊婉親自撐傘,送易琅去文華殿讀書。

    易琅進殿以後,楊婉倒也沒走,站在門廊上靜靜地看著殿外的雨幕。

    不多時,楊菁從殿內走出,向楊婉作了個揖。

    楊婉轉過身,“今日不在殿下跟前當值嗎?”

    “是,姐姐為何不走。”

    楊婉轉過身朝殿內看了一眼,“左右宮裏無事,我索性等著殿下下學。”

    楊菁道:“姐姐冷嗎?我去給姐姐取一件衣來。”

    “不必,我不冷。”

    她說著抬頭朝楊菁看去。

    楊菁和楊倫長得不像,楊倫高大魁梧,楊菁卻瘦弱白皙,通體的氣質,倒有一分像鄧瑛。

    “聽說你之前連著幾日受了張次輔的責罵。”她用家常音調,起了這麽一個話頭。

    “是。”

    楊菁垂下頭,“是我進退無度,惹了張次輔不悅。好在有殿下替我說情。”

    楊婉道:“能跟我說說原由嗎?”

    楊菁點了點頭,“五賢傳的內府本,想必姐姐已經看過了。”

    他說的內府本,即是皇家刻本,經由經廠刻版翻印,是所謂的官方書籍。

    楊婉沒有打斷他,靠在高柱前,認真地聽他往下說。

    楊菁歎續道:

    “寧娘娘患疾不久,我本不想執筆這本書,所以幾次向張次輔請辭,希望,能讓國子監或者翰林院代差,最終被次輔斥責。我隻好動筆,但所寫之文非出自我本心,文辭刻意,行文凝滯,雖已送經廠刻印,但仍是令次輔不悅。”

    楊婉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很在意嗎?”

    “是。”

    楊菁又歎了一口氣,“這是官印的書冊,張次輔讓我執筆,實為抬舉。但我內心不平”

    他說著抿住了唇,半晌方鬆開,“既對不起姐姐,也辜負文墨。”

    楊婉聽他說完,淡淡地笑了笑,“小小年紀,就思慮這麽多。”

    楊菁道:“姐姐,我不小了。”

    “好,不小。那如果你會因為這一冊書受些苦”

    楊菁怔了怔,“姐姐何意。”

    他將說完這句話,便見一個內侍從階下奔來道:“楊侍讀,錦衣衛的人話要問你。”

    楊菁與楊婉一道低頭朝月台下看去。

    張洛身著玄色常服,帶著數十個錦衣衛,立在離禦道十步之外的地方。

    文華殿是皇子讀書的地方,即便是錦衣衛,無皇帝明詔,也不能隨意闖禁冒犯。

    “又是這些幽鬼。”

    楊菁說著對楊婉拱手:“姐姐稍候,我去去就回。”

    說完便撩袍朝階下走,楊婉忙撐開傘跟上他,“撐傘,別淋著。”

    張洛看並沒有看楊婉,直接對身後的校尉道:“把楊菁帶走。”

    “等一下。”

    張洛轉身麵向楊婉,“你如果多說一句話,我連你一起帶走。”

    楊婉朝張洛走近幾步,“你要帶我弟弟走,我連問都不能問?”

    張洛抬手一揮,兩個校尉立即一左一右架住了楊菁。

    “你們把他帶回去,先不審,等我回來。”

    “是。”

    “等等。”

    楊菁掙開錦衣衛的手,“我把傘留給姐姐,我自己會走。”

    他說著,把傘遞向楊婉。

    楊婉接過傘柄,輕聲對楊菁道:“說實話就好,不要害怕。”

    張洛待楊菁走後,方示意眾人退後,低頭看向楊婉。

    “想問什麽,現在問吧。”

    楊婉笑笑,“我騙你的。”

    “什麽。”

    “我什麽都不想問,我甚至知道,你為什麽要帶走我弟弟。”

    “你說什麽。”

    楊婉抬起頭,“清波館的東家,是不是去北鎮撫司找過你?”

    張洛一怔,隨即一把摁住了楊婉的手腕,“你怎麽知道?”

    楊婉吃痛聲顫,卻並沒有畏懼他,“因為是我想讓你查,你現在手上的這個案子。”

    “是你在清波館冒充錦衣衛?”

    “是。”

    “拿下她。”

    他冷漠地下了一道令,幾個校尉立即上前,押住了楊婉的肩膀,將她摁跪在地上,膝蓋接觸到地麵那一刻,痛得她幾乎紅眼,但她卻沒有掙紮,反而低頭笑了一聲。抬頭看著張洛的眼睛道:“你還想再對我用一次刑嗎?什麽理由呢,冒充錦衣衛?然後呢?我攫取了錢財嗎?還是荼毒了人命?你怎麽判我的罪?再有,你還有人證嗎?”

    張洛打斷楊婉的話:“你到底要做什麽。”

    “不做什麽。”

    楊婉平聲應道:“讓你做你想做的事。張大人,你手上現在應該已經拿到了姐姐寫的那一篇序了吧,也應該上奏了陛下。接下來,就是順著這一篇序言往下查。張大人,我一直都記得,你對我說過,你不會讓陛下受任何的蒙蔽。所以你會查到底。我隻願大人,觸及真相時,還能像當初對待我那樣,對待有罪之人。”

    張洛寒聲道:“就憑你這一番話,我就可以從你查起。”

    楊婉搖頭笑道:“從前我是尚儀局女官,你要帶我走,不必知會任何人,如今我雖仍為奴婢,但卻擔著照撫皇子之責,理一宮事務,你帶我走之前,需向陛下請旨。無憑無證收押我,你至殿下於何處?”

    她說完這句話,月台上忽然傳來易琅的聲音。

    “張副使。”

    張洛抬頭,易琅扶著欄杆立在台邊,他並沒有走下來,低頭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月台下的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到張洛身上。“為何這樣對待我姨母。”

    張洛行過禮剛要回稟,卻又聽他道:“你是欺我年幼,姨母柔弱,才在文華殿前如此狂妄。”

    張洛聽完這句話,改行跪禮道:“臣不敢。”

    “你不敢就放開我姨母,否則我立即稟告君父,治你狂喧文華殿之罪。”

    張洛不能起身,隻能抬手示意身後的人退下。

    楊婉撐著地麵站起身,抬頭看向易琅。

    易琅麵上沒有明顯的表情,“姨母到我這裏來。”

    他說完指著張洛道:“在我稟明父皇之前,你不得起身。”

    張洛跪在地上沒有應答。

    易琅望著他的又添了一句:“君父立鎮撫司是用來震懾奸佞的。你對我姨母這般,我很是不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