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夕照茱萸(二)

字數:7229   加入書籤

A+A-




    貞寧十四年,年末,大雪夜。

    護城河上的浮雪被寒水渡走,大團大團的地流向城外。楊婉把麵碗端到外麵,進來的時候,見鄧瑛雙手放在榻麵上,安靜地坐在榻邊泡腳。

    他垂著頭不說話,像是怕被楊婉說一般。

    楊婉笑了笑,脫了鞋上床,半跪在床上拿碎棉去塞窗戶上的縫兒,一麵喚他,“鄧瑛。”

    “嗯?”

    “泡腳的水冷了嗎?”

    鄧瑛看向自己的腳踝,腫傷處消減了很多。人的身子就是這樣,作踐起來便會很糟糕,認真地照顧著就會好一些。楊婉把他拘在床上養病的那一段日子,他身上的傷病確實好了很多。可是當楊婉不在身邊,他便會忘記天冷的時候,要煮藥泡腳,平時要吃一些性暖的食物,偶爾要多睡一會兒,修養好精神。

    他從不自知,他這樣對待自己,是因為他內心的“自厭”,日久天長,逐漸趨於自毀,隻有坐在楊婉身邊的時候,他才願意打起精神,嚐試去修複這以一副殘敗的身軀。

    “冷了嗎”

    楊婉垂手回頭又問了一遍,“怎麽不說話。”

    “不冷。”

    楊婉挪著膝蓋坐到鄧瑛身邊,低頭看向盆中,輕聲道:“之前半個多月的修養,好像全廢了。”

    鄧瑛的脖子僵了僵,也不敢回頭。

    “婉婉,我知道錯了。”

    楊婉笑了一聲,“知道錯了,但就是不改。”

    “我會改。”

    “怎麽改啊。”

    她說著笑了笑,目光溫和,聲音也柔了下來,“去詔獄裏改啊。”

    “婉婉”

    “算了。”

    楊婉打斷他,“把腳擦幹,上來。”

    鄧瑛擦幹腳,將雙腿攏入被中。

    被褥裏有楊婉的體溫,她已經在床頭放好了靠枕,屈膝為案,攤著她時常翻看的那本筆記。

    “鄧瑛。”

    “啊?”

    “你坐裏麵來吧。”

    “哦好。”

    他說著撩開被褥,半跪著翻挪到床榻裏側。

    楊婉側手將床頭的燈移得近些,照亮膝上的筆記。

    她翻到了最初的幾頁指給鄧瑛看,“你看,我畫的兒童畫。”

    鄧瑛低頭看去,紙上的人頭帶巾帽,身體的比例極度不協調。

    “畫的我嗎?”

    “對。”

    楊婉忍不住笑了一聲,“畫的你,但都不好意思承認。”

    她說完用手戳了戳畫上的人臉。

    “鄧瑛。”

    “嗯。”

    “你很會畫畫吧。”

    鄧瑛搖了搖頭,“以前會一點,現在隻會畫圖紙。”

    “那你畫圖紙厲害嗎?”

    鄧瑛笑了笑,沒有應答。

    楊婉抬頭道:“你擅長的東西,你自己從來都不說,之前我問你,你和我哥哥,誰讀書比較厲害,你也是這樣。”

    鄧瑛將手握在一起,中衣的衣袖不長,露在袖外的一雙手腕,依稀可見鐐銬的舊痕。

    “婉婉,我留不下任何東西,但我想,隻要我不言語,以後的人,至少不會覺得,我是個狂妄無禮的人。”

    這算是他對身後名唯一的一點點希求。

    楊婉垂下頭,翻了一頁新紙。

    “鄧瑛,我再給你畫一個,照著你畫,應該會畫得好一些。”

    鄧瑛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我穿成這樣可以嗎?”

    楊婉抬頭看向他,他披著一件青灰色的袍子,裏麵的中衣是新換的,漿洗得微微有些發黃。

    “可以,很幹淨。”

    楊婉說著赤腳下了床,走到鄧瑛的書案旁,將筆墨取了回來,放在床頭。

    自己重新坐回被子裏,仍然屈膝作案,握筆道:“你都快僵成一塊木頭了。沒事,放鬆。”

    鄧瑛慢慢放鬆了肩背。

    楊婉筆下的線條仍然有些幼稚,但她畫得很認真。

    畫沒能著色,所以畫上的人衣衫雪淨。

    “子兮有教過你畫畫嗎?”

    “誰。”

    “子兮。”

    “嗯”

    楊婉沒有抬頭,脫口道:“他不會畫畫吧。”

    “他會,隻不過畫畫是娛情之事,很多年以前,他棄了,我為了學營造,偶爾會畫畫工細樓台。不過,你這樣的畫法,到的確不像是子兮教的。”

    楊婉正在畫“要害”之處,含糊地應了一聲,並沒有回答。

    “婉婉。”

    “你說。”

    “你到底師從何人”

    “你說我的畫嗎?”

    鄧瑛要問的自然不是這個,但是非要他問明白,他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一句“師從何人”,即便她回答了,也根本不能解釋她與其餘人的差別。於是,他隻能順著楊婉的話“嗯”了一聲。

    “我自己學的。”

    她說完,將自己的筆記立起來,“神態像吧。”

    “像。”

    “像就行。”

    她起身收拾好筆墨,吹燈躺下。

    “鄧瑛,躺下來。”

    “好。”

    鄧瑛鬆開腿,躺入被中,楊婉忽然翻了一個身,輕輕地摟住了鄧瑛的腰。

    “你什麽時候去認罪。”

    鄧瑛怔了怔,“見了老師就去。”

    “那我又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到了你了。”

    鄧瑛喉嚨一哽。

    楊婉續道:

    “我一直在跟你說,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你自己的身子,吃飯,睡覺,都不要馬虎。但是,隻要你一個人呆著,你就瞎整,你知我看你自傷,自毀,我心裏有多難受嗎?”

    “我以後都不會那樣了。”

    “嗯。”

    楊婉應著彎曲了膝蓋,將自己在鄧瑛身邊縮成一團。

    “去吧。”

    她含糊地說了一句。

    鄧瑛低頭看向他,“去什麽地方。”

    楊婉沒有出聲,鼻息一陣一陣地撲到鄧瑛肩上。

    鄧瑛將手從被褥裏抽出來,將裏側的被子全部扯罩給她。

    他希望在自己的這方居室裏,楊婉能睡得溫暖一些,但他至今不敢抱楊婉的身子,哪怕她已經在他身邊睡著,哪怕她的手正安靜地放在他腰上,他仍然不敢奢想哪怕一次未得她準許的觸碰。

    但是,楊婉靠著他的時候,他便沒有那麽厭棄自己的身子,甚至希望這副殘軀能夠殘喘久得一些。

    其實,自認偽造遺詔的這個決定,鄧瑛早已經做了,楊倫和內閣怎麽想,他並不在乎,他唯一害怕的是,楊婉會哭。

    但是她沒有哭,她關照的還是他之後的飲食和起居。

    那些話給了鄧瑛一個錯覺,好像他和楊婉還有很長久的日子要過,他還可以老去,可以跟她一起在外麵的宅子裏,煮煮麵,修修屋頂。

    他必有一死,但他想活著,隻因為身邊的這個人,她太好了。

    雪又下了整整一夜,終於在次日的清晨下透了。

    楊婉醒來的時候,鄧瑛已經起床了,他給楊婉煮了一碗米粥,粥碗旁還蓋著一碗蛋羹。

    地也已經掃過,灑過一層壓塵的水,赤腳踩上去,還濕漉漉的。

    楊婉下床穿上鞋,坐在桌邊吃飯。她昨天畫的鄧瑛像還放在桌邊,畫上的鄧瑛鼻子眼睛都不周正,但楊婉卻越看越覺得像。

    她喝完粥,將筆記合上,收入懷中。

    起身端起碗筷,去護城河邊洗。

    李魚時常燒的那個爐子仍然放在護城河邊,但上麵的水壺已經不見了。

    楊婉端著碗筷路過那個爐子的時候,見爐旁蹲著一個人,走近看時,竟是陳樺。

    他蹲在地上擺碟子,兩盤糕餅,一盤果子幹。

    聽到楊婉的腳步聲,拔腿就要走。

    “陳掌印是我。”

    “婉姑娘呀”

    “嗯。”

    楊婉放下碗筷,走到爐邊,“來看李魚嗎?”

    陳樺抹了一把汗,“是啊,李秉筆死了,雲輕不在了,隻能我來看他,如今陛下還未大殮,私下燒冥紙是死罪,我隻能擺這些,好在,這個桂花糕和糖油酥,都是李魚愛吃的。”

    他說完,雙手合十,“李魚啊,你一直叫我姐夫,但我什麽都沒對你做過,連埋葬你都做不到,還要累人鄧督主,姐夫是真的沒用”

    “陳掌印,別這樣說。”

    陳樺搖了搖頭,重新蹲下身,哽咽道:“從前他想要一兩個糕餅,我都顧著自己的麵子,沒給他去討,如今想想,我哪裏算個人。李魚,今天姐夫給你討了兩大盤,你慢慢吃,下個月姐夫來看你的時候,還給你帶啊,你想吃什麽,趕明兒空了,托個夢,告訴姐夫一聲。”

    說完,彎腰大拜,含淚道:“走好啊,走好。”

    楊婉望著地上的糕餅和果子,“不要走好,黃泉路上停一停,回頭看看。隻要你不瞑目,我們也就不妥協。”

    陳樺淚濕眼眶,抬頭對楊婉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李魚死得冤枉。”

    他說著便朝楊婉屈膝跪下。

    楊婉忙彎腰扶他,“掌印做什麽,起來。”

    陳樺道:“李魚和李秉筆一日之間都死了,雲輕一定會受牽連,我救不了她,尚儀局有尚儀局的規矩,薑尚儀也不會救她,隻有你和鄧督主會幫她”

    他說著抹了一把臉,“我知道這話一旦讓旁人聽到,會對你和督主不利,所以我一直忍著,不敢來問督主和你,我今日說出來,也不是想要你告訴雲輕在什麽地方,我隻是想想謝你和督主的恩,你們什麽都不用跟我說,讓我記著這份情就行。”

    楊婉索性蹲下身,平聲道:“掌印,這不是恩情。他們本就不應該死,我不是神,但我知道因果報應都在路上,李魚不原諒的人,我也不原諒,你也不能怕,我們活著,不僅僅是為了記個別的恩情,還要為‘公道’說話,即便此時不是時候,但總有一天,天還會降雪,我們還能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