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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麵前有一張小桌,其實是折疊架上放置了一塊正方木板,充作桌麵,木板上所印的棋格被碗碟蓋住了。它到膝蓋的高度,不很穩定,稍用力一按,另一端就會翹起來。長年在這張小桌上吃飯的三個人已能小心翼翼掌控好力度了。
母親不會動用緊貼牆角折疊立起的大圓桌,桌布也省了。
打從祖母去世、婭凝離婚後,他們一家就這般縮手縮腳地吃年夜飯了。沒有什麽比這更顯得憋屈的。卻是不會製造快樂靠電視響來填充沉默的家庭一幅簡潔明了的素描。
盡管悶頭吃飯,婭凝也能感覺到愁緒籠罩在父母的表情上。
狹促的飯桌,任何兩人之間都無可交談。唱獨角戲的母親叨念著每道菜的口味。她本來準備再說一遍前天賣白菜的小販辛苦錢被盜走的事,但是婭凝禁止她講述淒慘的新聞。母親仿佛對悲劇具有宣揚的義務。誰失業啦,誰做生意賠錢啦,帶回來讓人心裏不大好受的消息。窗外一陣又一陣的鞭炮響打壓著她的嘮叨和電視機裏的聲音。
一旦不說話,母親難免懷念起婭凝的前夫。他真是個不錯的男人。和他一起度過的唯一一個春節,他前一周就來家裏幫忙,打掃衛生、買菜,婭凝隻顧躺在房間裏發呆。那個男人和兩方的父母言談盡歡,完全不像婭凝對自己那麽冷淡、不耐煩。
婭凝叫母親恨無可恨。所以她對那個男人感懷了一番後,純屬吹毛求疵地犯起嘀咕——“他為什麽不能再忍忍她呢?”如果兩方冷靜冷靜,還有複婚的機會啊。
他再婚的壞消息,可說使母親萬念俱灰。她誠惶誠恐地告訴給了婭凝,婭凝平淡地說:“結就結唄。”
母女倆沒有抱頭痛哭實在令她大失所望。母親當然希望婭凝幸福,但婭凝對於明擺著的厄境毫無反應,又讓母親覺得這是發病的表現。
就在年夜飯的一個小時前,母親被婭凝痛罵了一頓,她給婭凝說合對象,是小時候和婭凝在一起玩過的遠房表哥。婭凝看透了母親慌不擇路的可憐相。
摸索適合的活法,半路殺出母親這位攪局者,每每讓婭凝懊喪。婭凝本來是去銀行存了錢,一副好心情回到家的。
母親比誰都清楚,婭凝和她身處兩個空間,但仍然忍不住要把憋在肚子裏的蠢念在婭凝心情還不錯的時候道出,輕輕鬆鬆點她理智的導火索。所以,婭凝需要在母親麵前表現得壓抑陰沉,不給她任何試圖親密的空隙。
到做飯時,母親重又拾起了過年的喜慶,在廚房裏忙開了。她親手製造的厭惡感滯留在了婭凝胸中。
真空包裝拆分出的食物色澤和味道大同小異,散發著濃濃的防腐劑似的作料味。婭凝咀嚼了幾口,扔了筷子,拿空碗盛了雞湯回臥室。“還有蛋卷,你再吃點。”母親在她身後說。
婭凝的嘴湊到碗沿吹著氣,茗了口,滾燙的。隻好先擱在寫字台上。寒冷的空氣中,湯麵上很快凝了一層油脂。
發了會兒呆,婭凝給寫字台邊的分機接上了線,按下豔華的號碼,響了一分多鍾沒人接。她不甘心,打去了尋呼台,留下春節快樂的祝詞。
幹了這麽一件俗事的她,蹬掉鞋子抬起腿上床仰麵靜臥。她身體裏的疲憊,隻有獨自躺在床上時才逐漸地蘇醒和驅散。她的手搭在胸前,像在做著祈禱,寂寥的感覺凝滯住了。
“吱——”一聲,虛掩的房門被貓兒頭頂開,它躡手躡腳遊蕩進來,先瞅了婭凝一會兒,再猛地跳上床。
婭凝腹部預感到肥胖的貓兒的來襲,而略繃緊了些。
待貓跳上來後,她打著盹,手掌撫摸著貓兒的毛頭,輕撚它硬直的胡須。
一個小小的盹也像過了一夜似的。天地響的尖嘯響起,接著又是劈裏啪啦的爆竹聲。吵得婭凝沒了困意。她翻轉身,看到貓兒不知何時跳上寫字台,頭埋進碗裏。婭凝一激靈坐起來揚起手,貓兒舔舔嘴,慌裏慌張地跳到地上,四腳顛顛地竄走了。
婭凝悻悻地端起碗去廁所倒進馬桶,折回廚房,舉起水瓶一遍一遍地衝進開水,繞著碗沿燙洗。
“怎麽倒掉啊?你不喝給貓喝也好啊?”
婭凝對母親的問話置之不理。
洗完碗,她頹然地立在水池邊。隔著廚房的玻璃,可看到客廳電視上絢麗華彩的舞台,滿麵春風的主持人,聽到夾雜在鞭炮聲中,年年有今日的激昂喜慶的祝詞。
這些無不撲向她麻然的眼睛、耳朵。
老父母各戴著頂一模一樣的毛線帽,拱肩縮背的坐在沙發上,忠實地目不轉睛地觀望著電視屏幕。電視機後的牆上張掛著新一年的掛曆,畫中金黃的油菜花田與玉帶似的藍色湖泊平行。
“咱也放串鞭炮?”母親開口,沙啞地問父親。
這句樸實的征詢突然讓婭凝心裏湧起翻江倒海的難過。她大步走出廚房撿起沙發上的羽絨衣穿上,“我到樓下走走。”
孩子們正在樓底興高采烈地玩摜炮,婭凝避之不及的樣子很助興,他們朝著婭凝的腳下連丟出幾個。
婭凝往明亮的亭子那裏走去。從一盞路燈走向下一盞路燈,到花壇邊她停住了。花壇裏一圈冬青,黃楊,圍著中間新翻的泥土,看樣子開春將會種上點什麽了。
她雙手插在衣兜裏,望向花壇前方的一樓小院。挨家挨戶種植著常青樹,和門外光禿禿的梧桐形成鮮明對比。鬱鬱蔥蔥的葉片映著杏黃的燈光。她有些懊悔在選房時沒有選擇一樓。那樣的話,不僅能種樹,還能再養隻貓……
這時,突如其來的煙花在婭凝眼前一閃,打斷了她的思緒,在她仰視的視線中,綻放後的煙花如同唾向半空的吐沫星子,點點消散。
接下一朵更加絢爛。
之後,天空歸於寧寂。
又叫叫嚷嚷地跑來了一撥孩子,手裏捏著火花棒揮舞著畫圈,在黑夜的底板上塗鴉。他們歡天喜地地互相追逐。婭凝的注意力被吸引,受到快樂的傳染,臉上不覺漾起了笑容來。裏麵那位高過別人一頭的男孩,就是麻將檔老板笨頭笨腦的六年級兒子,混在了低年級小孩中間。他本來也朝花壇這裏跑來,見到婭凝有點畏縮,不好意思地背過身去,跑得遠遠地。
婭凝追隨他跑去的目光,發現了孩子們製造的光焰後麵,站立著海明,那浸在黑暗中被火光倏然閃過的臉不自覺地露出凝重的神色,與她在記憶中溫故的小海明對比出隔世之感。
他也看到了她。互相微笑致意。等孩子散去了,海明徑直向她走來。
“吃過了?”他問道。
“嗯。”
一聲巨響截斷了他的話,鮮豔的煙花衝向半空,他們一同抬頭仰望,煙花的餘輝像雨點似的好像就要撒到人的頭上。
小區裏活躍著兩批孩子,不見其他人影,他們認為這些巨大的煙花應該是在外圍的空地上放的。
此後無話了。海明和她並肩站著,似乎也在看那些一樓的庭院。隻有鞭炮聲填充著他們的沉默。
婭凝心底煥然著可有可無的情愫。在不喜歡自己的男人身側,她不該拘謹。
他幾次轉過臉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是在搜腸刮肚地尋找話題吧。這一點被婭凝察覺。
於是,她問他:“工廠什麽時候倒閉呢?”
海明笑了。“我可不知道,幹嘛問我?”
“也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麽。不如一起來說說廠裏的壞話吧,尤其工會的。”婭凝話中帶刺。這種挑釁令她放鬆。海明對自己知根知底,擺布過她,無需希求他的好感,趁著高興吵上一架相見如仇為好。
反正,婭凝是不需要社交的。
海明沉吟了會兒,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工會口碑不好我是知道的。職位是我爸給我安排的,我也準備另外謀職。”
聽他語氣平和坦率,婭凝頓時丟了底。報複的氣性一下子蕩然無存,她連忙解釋:“我沒有說你。”
海明笑了笑。
兩個人又陷入沉默。他們盯著黢黑的大門,從那裏時而有加班的工人騎車進來,他們察看來者是否認識。
婭凝舍不得拔腿離去。若回到愁眉苦臉的父母那裏,寂寞感會如洪水泛濫。她打算今晚站到困意襲來為止。即使海明先行告別,她也會一直站下去。
想到零點將被鞭炮聲吵醒,她此刻便很不悅了。
“討厭,為什麽禁止煙花爆竹幾年後,又突然解禁了呢?”婭凝不由抱怨道。
海明沒有接話,好像婭凝的煩惱不值得理會。
遲疑了幾秒,他問起婭凝:“還沒談男朋友嗎?”
婭凝誠實地點了點頭。為這句唐突的詢問感到詫異。
“我前段時間談了個女朋友,過年前分了……”
像上次在泉水公園裏那樣,他主動陳述自己過往的戀愛。婭凝心不在焉地聽他講下去。他和一位市級醫院的醫生戀愛了幾個月,由於現實的原因分手了。
海明絕非小葉那般單純。他對一個自己拒絕的人陳述自己選擇的人,便把婭凝永遠排除在了戀情之外,那是種殘酷的趣味。婭凝在他麵前注定隻能是個不被照顧到感受的聽者,不配享有嫉妒。
婭凝心中發出冷笑。但表麵上仍表演起合格的傾聽者應有的好奇,他稍事停頓她就會插入地問,“然後呢?”發出為他們可惜的歎息。
她也建立起了自己的惡趣,那就是,把海明當成朋友。
“你對愛情有什麽看法?”海明問道。
“能有什麽看法?”婭凝漫不經心,“喜歡過別人,就夠了。”
“這麽簡單,你喜歡過誰?”
“很多。”
海明的明知故問,令婭凝大為反感,她憎惡起大齡男女間幼稚可笑的心理攻防戰。今個兒年三十,大腦這台垃圾攪拌機應當停運。
“小學時候喜歡過你。”她照直說了。斜了海明一眼,他招架不住地轉回臉。
“我三年級的時候,你五年級,我媽老在我麵前稱讚你,說你競賽獲獎,我崇拜得很,六一兒童節,影院禮堂表演節目,你們大隊委員串場主持,你是最帥氣的那個,我那時很迷戀你。”
“謝謝你看得起我。”海明的語氣很謙恭。為了不讓他繼續謙恭,婭凝接著說,“四年級時,我喜歡上了我們班的班長……”
海明愉快地笑起來。
他的問題,讓她回顧起童年一個明媚的日子。
“那年我生水痘,臉跟篩過似的,密密麻麻的藥水點子,他和另一個同學來我家送作業,那個同學看到我嚇得掉頭就跑,班長卻原地不動,鎮定地看著我說:‘我以前也得過水痘,沒關係的。’他人很白淨,是我們班唯一不講髒話的男孩……當我有一次看到商場裏陳列著一隻昂貴的極為典雅的項鏈,封鎖在球形的玻璃裏,那一刻,我不禁想,班長就像這麽尊貴的項鏈,可望而不可求的。”
“奇怪的比喻。”
“每個女孩肯定有最渴望擁有的人,但是這樣的人不用說一句話,就能打消她的癡心妄想吧。”
班長靜的麵龐和孩童式的關切眼神鮮明的浮現於腦際,或許出於極力克製的修養和班幹部的身份壓力,他沒有對千瘡百孔的麵目流露一絲的吃驚。他老成的表現慰藉到了一個深深自卑中的小女孩。若不是海明的問題,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位班長了,他現在在哪裏呢?
空氣中飄蕩著硝的氣味,凝固在他們之間,揮之不去。
“大學畢業前談了場戀愛,他沒娶我,不怪他,我喜歡他多,喜歡過就行了,我這麽平凡,找個自己愛又愛自己的不容易,小概率,我隻顧自己喜歡別人,那時表達得太熱烈,他可能是不忍心拒絕吧。我回鎮上後,學人家結婚,我最後悔的是這件事,不喜歡結什麽婚,為了顯得正常,社會融入度高,不落人口舌,結果耽誤人家耽誤自己,做什麽事都有展覽的動機,何苦呢?”
“你說得很實在。”海明往婭凝身邊靠了靠,低聲道。
婭凝十分的痛快和酣暢,她沒有對象傾訴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這些她連小葉都沒告訴過。海明相對的陌生,一時的寂寥讓她衝陌生人滔滔不絕起來,他們明天就可以裝作不認識。她很關注於自己的表達,注意到敘述的完整性、流暢性、甚至像修剪一棵樹那樣把經曆修剪出戲劇性來。
她的心隨著煙花衝到天際去了。
待她說完,海明支支吾吾的問,“你說……你說你倒不在乎別人怎麽對你……現在也是?”
婭凝扭臉看他,咂摸出其中的暗示。她飄到天上的心著地了。
與其說海明露骨的試探令人掃興,不如說眼前的男人仍具有性的吸引力這一發現更令婭凝沮喪。
一排排7層高的樓房燈火輝煌,不知從哪裏射來的煙花裝扮著夜空。這些樓房裏有不少曾經在老房區住過的舊鄰。兩天前,迎麵一位頭發散亂身著睡衣,在烈烈寒風中凜然地飛車下坡的女士,引起婭凝的注意,在十幾戶人家的平房樓上,兩家隔著幾戶,做過七八年的鄰居。她憶得她的舊事,人高馬大總像少根筋似的,走路常摔個四仰八叉。她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考試,隻知道什麽時候放暑假。
婭凝喜歡這位簡單莽撞的女孩,她現在當媽媽了。那些在黑夜中閃亮著的窗口有一個是屬於她的。
人沒有夢想,也就不會誤入夢想的歧途。
可能為了支撐淺淡的微笑,婭凝才會讓自己於此刻惦念起她來。
“你,冷不冷?”海明問道,看了眼婭凝敞開的羽絨衣。
她一點也不冷。
海明從兜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根,另一隻手變出一隻打火機,扣了下,竄躍的火苗照亮他專注於點煙的憂悒的臉。他把煙盒遞過來,“你要嗎?”
婭凝搖頭。
他愁悶地一口一口抽著,連著呼氣吐出直直的煙霧。
“我小時候,沒怎麽留心你,印象中,你特別的弱小。我父母也提到過你,說你老生病。我想,你大概是個經不起傷害的人。我怕會傷害到你。”
婭凝苦笑,心想,“除了騙人錢財奪人性命,還有什麽是真正的傷害?誰能真的做到洗劫別人的情感,血刃別人的心靈?幾個弱者把傷口當做壯烈的印記,滿世界叫喚,邀人欣賞,幾個混蛋把傷害人當做魅力的證明,懺悔中炫耀。你以為會成為我的敵人嗎?不,我的敵人是病。是覺得‘人生不值得經曆’的病。”
她終歸不能向海明道出這麽激憤的話來。隻漠然地說:“有幾個人是表裏一致的?”
她望向樓頂上並不寥廓的夜空。它像一麵快要撲下的漁網,撲向過去,現在和未來,撲向浮遊生物的可憐心思。
她希望能練就出真正的淡漠。可是她畢竟還活著,不早不晚地活著。這種情況下,仍會心跳得比平時快。
被海明富於挑逗的話語弄得煩悶不堪的婭凝,不經他同意,默默地從他口袋裏抽出煙盒來,海明忙不迭地扣了打火機,用手護著火苗給婭凝點了一支煙,婭凝深吸了一口,放鬆下來。
海明手指間夾著煙,低頭幫婭凝拉上了羽絨衣的拉鏈,他小心地別著手,避免煙頭燙到衣服的絨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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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調在製暖,陽光灑了進來,它們都被寒冷逼退了。
寒冷像針紮著婭凝。
而海明的手一直是熱乎的,看樣子他並不感到冷,搭在他脊梁上的薄被脫落掉在了地上,他也無所謂。婭凝雙手遮住肚臍,生怕受涼,這樣的舉動顯露出心不在焉的意味。
她看到海明思慮過剩的臉上,法令紋墜沉著,微微的痙攣埋伏於皮層底下。
於是,婭凝閉上了眼,和記憶發生著關係。燈光照得黃亮亮的禮台上,穿上白襯衫,黑色西服褲,戴著紅領巾的一排少年中央有一位修長的海明。
他們合唱歌曲《海鷗》……
回望那個板板正正的小海明,猶如美妙的褻瀆。她現在正像摔破一顆雞蛋那樣摧毀著他。
他們是一個人嗎?
她覺得這是很值得品味的問題。
空幻之感使全身的力氣如破了洞的米袋,米粒一條線似的泄落而下。她讓唯一的念頭攻占意識——他是海明。令自己卑微的海明,優等生海明,他的驕傲和無視曾為她的苦惱添磚加瓦,是造成她自我否定的微小因素。
“他是海明”以與幹這種事一致的節奏回響在婭凝的腦海,簡直成了鼓舞士氣的口號。她為了減輕對自身的仇恨而迎合海明,扮演起仰慕者的角色。
他們穿戴好的時候,發現正午的陽光鋪灑在了床上。
海明躬身悉心抹平床單的紋路,一一撚起枕套上的碎發。他看到地板上的被子,不滿地“嘖”了聲,拾起來撣了又撣。雖是他自己弄掉的,但婭凝卻感到那聲是在責備她。他的潔癖隨理性的恢複而蘇醒了。
房間的四壁粘著潔白的牆紙,寫字台上連個紙屑也不見,鋼筆、圓珠筆歸攏在筆筒裏。信紙整齊地放在左上角。從一進他家,婭凝就仿佛走進了需小心翼翼踩著地板的紙屋。
她現在會為這種過分的清潔而可怕。
海明收拾完畢,婭凝又坐上了床。她自以為這種時候能稍微行使一下任性。
“坐椅子吧?”海明從桌下拖出一張椅子靠在床邊。
婭凝充耳不聞。
他又“嘖”了聲。她交抱雙手,迎著海明的目光研究著他。海明套上了毛衣,戴上了眼鏡,儀表岸然地蹙起了眉。
把婭凝孤零零的留在了尚未消散的繾綣裏。
燦爛的陽光和冰冷的空氣矛盾地流經周圍。整潔的房間襯托出婭凝的多餘。
她抱著後腦勺,想睡個午覺,其實沒有什麽比睡眠更討婭凝歡喜。但海明停下了手中的活,催促般地認真望著婭凝。
不消一分鍾,婭凝便投降了。
她下床穿了鞋,轉身一絲不苟地收拾著,她認為這不是討好海明,而是自尊的體現。
床單麵上的藍條紋,像波動的囚衣,她小心地將它拍拍平,發現床尾的床單伸出來一截,床頭的卻沒塞進去,怪她的不良習慣,坐在床上身子總不自覺地往下掉。
海明見她笨手笨腳,問道:“你都不做家務?”
婭凝隻顧抻床單,臉因為焦急而紅了。她一個人住,沒人會批評她家務做得不好。現在的感覺,像小時候老師從背後盯著她打掃衛生,她連拖把都握不牢犯起了窘迫。
她很懶很懶,因為她厭世啊。
海明上前橫過身打斷了她,他把被子抱到椅子上,整理起床單。
在他正確示範這些事時,婭凝走到了門口,釘上了鞋扣,說“我回家了。”
“嗯。”海明背對她應著。
和海明進行的“純粹”約會,在婭凝的生活史中並不稀奇。她與大學戀人操練的正是隨時割舍、不附承諾的性。開放的態度令海明難以置信地訝異。想不到柔弱的安分守己的婭凝,以最徹底的顛覆方式離經叛道。奇怪的是,她身上既看不出視男人為玩物的風騷,也不像清純女孩追求結果。
她的知趣融進了相處的每個細節裏。從來不打電話給海明。遵照海明的吩咐,保守著他們暗中交往的秘密。
她才不是奔著什麽目的而來的。
“如果早知道她是這種人……”海明卑劣的想。
婭凝熟悉性的底蘊,把它洗盡鉛華地放在生理層麵,彌補缺失的快樂。她和海明互為理想的情人,兩人高不成低不就都有清高病,不會招惹麻煩的單身者,一旦找到合適的伴侶就會終止這種關係。
話沒挑明,各自心照不宣。在小區裏,碰麵了自然地問聲好,他們臉上不會殘留某一次性事的痕跡。玩世不恭的彼此取暖是兩個成年人掙脫大年夜寂寞苦境的最佳方案。
婭凝解決不了根深蒂固的厭世感,所以她得羅列著稱得上“趣味”的同類項:看、購物、掙錢、性……
一切具有相同的目的,為了不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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