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皇帝陛下打開最後一份奏折，很快的看完了上麵的文字。

    黑色的字跡，出自臣子的奏報，後續藍色的字跡，卻是門下中書的初步意見。

    皇帝陛下仔仔細細的看完了那些初步意見，在心底輕輕歎息著，提起紅筆，最後寫了三個字：

    “知道了。”

    有些疲憊的靠在蟠龍寶座的靠背上，皇帝陛下看著略顯昏暗的燈光，才發現油燈之中的油已經不多了。

    “魏九。”

    輕輕的呼喚了一聲，皇帝陛下看到魏九像是影子一樣從外麵的門外閃進來，不等他問安，直接說道：“累了一天，乏了，你們也會去休息吧，這裏不再要人伺候著了。”

    “伺候陛下，是奴才的本分。”

    魏九很本分的躬身行禮，卻是悄悄的重新退出殿外，然後小聲吩咐大殿外所有的太監和侍衛：“都回去休息，沒有傳喚不要回來。”

    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離開之前，最後看了一眼緊閉的店門，心裏下意識的閃過一個猜想：“陛下這麽晚了，還要見誰呢？”

    僅僅是一個猜想，魏九的腳下沒有半點停留，也跟著一起離開。

    天上地下，並不溫暖的大殿裏，似乎隻剩下皇帝陛下一個人。

    一個老人。

    ………………

    ………………

    披紅的筆輕輕扔在書案上，皇帝陛下緩緩的靠在旁邊的扶手上，用一隻手拖住了自己的腮。

    目光似乎還是留在書案上，似乎還是在看著最後一份敞開的奏折，但是他的眼神卻隱隱有些渙散，似乎是在思索著某些極遙遠的事情。

    常人看不到的空間之中，皇帝陛下的頭發快速的變成花白的顏色，又朝著全白的方向演變了一下，再一次的變化，卻又是重新回到花白的狀態。

    他的心神在暗處輕輕激蕩著，一直到看到一個人影悄然走進來，才稍稍安靜下來。

    略顯茫然的目光漸漸趨於平和，然後泛出溫暖。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特別心安，就仿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全部消失掉了，隻剩下眼前的那個小女孩。”

    皇帝陛下悠悠的說道：“都說人與人之間是有緣分的，緣分到了，自然相看兩忘，渾然忘我。我想那個小女孩和我就是這個樣子，是有緣分的。”

    一身紅衣的鮮花郡主默默的站在書案的前麵，微微仰著頭，看著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唇角沒有半點鬆動的跡象。

    “一直到回了皇宮，我才知道怡妃難產死了，包括我的皇兒，也一並離我而去。哪怕我早回來半個時辰，或許也能見到他們一麵，活著的時候。”

    皇帝陛下的眼神之中有些哀怨，沒有把“朕”這個字掛在嘴邊的他，看著根本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而隻是一個回憶往事的老人。

    “所以我就想，我和那個小女孩的緣分原來是真的。我失去了皇兒，卻得到了一個公主。”

    皇帝陛下慢慢抬起眼，眼神之中的溫柔慢慢的濃鬱起來：“聽著是不是不像一個皇帝應該說的話？”

    “……”

    鮮花郡主什麽也沒說，隻是倔強的站在那裏，倔強的抬著頭。

    “好在宮中已經沒有了記著怡妃的老人，否則大家一定會發現，其實你和你名義上的母親一點相像的地方都沒有。”

    皇帝陛下慢慢說道：“怡妃很溫婉，而且非常懂得委曲求全，我所有妃子之中，數她人緣最好。而你卻過分的執著與倔強，倒像是怡妃沒有進宮之前的模樣。”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你會是誰的孩子，你身上的倔強又是繼承了誰？隻是，這種暢想，完全沒有根基和起始，自然是沒有答案。”

    他苦笑兩聲，又說：“一直到有些往事重新被拾起來，我才忽然發現，其實我應該一開始就知道你的父親是誰。這個答案，放在一個特定的時候，原本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隻是我沒有……也或許隻是一隻不願意去多想。”

    “為什麽？”

    皇帝陛下自問自答：“因為那本來就是我的敵人，我原本想要殺掉的人。但現在想來，也或許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既然二百年前他已經因我死過一次，就不應該再一次的承受因我而生的死亡。”

    鮮花郡主雙膝一軟，默默的跪倒，直挺著身子，卻是紋絲不動。

    “他不是這種倔強的人，如果他是這樣的人，他就應該是第一個自殺的人，而不是自殺之後還能活下來的人。”

    皇帝陛下愛戀的看著書案下跪著的女兒，微笑著說道：“恰恰相反，我才是一個倔強的人，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能記得起二百年前，我那番逆天的謬論，你就可以想象，一個皇帝的倔強，會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你的生命，是他給你的，但是你的性格，卻是很奇怪的繼承了我。所以我想，讓你來到我的身邊，原本就是機緣。”

    皇帝陛下慢慢的坐直身子，俯下頭，望著鮮花郡主那張俏臉，嘴角不經意的翹起一絲淺淺的笑意：“鮮花，鮮花，倒過來的話，不正是華賢麽？”

    “……”

    鮮花郡主渾身一震，終於是彎下腰，將身子匍匐下去。

    “穩婆的侄子，不需要再去聯係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這個人。”

    皇帝陛下慢慢說道：“朕是皇帝，你是朕的女兒，而且是朕最疼愛的女兒。”

    鮮花郡主渾身戰栗，咬著牙說道：“可我有我的父親。”

    “堅持？”

    皇帝陛下問道：“不再看看你已經命不久矣的父皇？”

    鮮花郡主潸然淚下，抬起淚臉，說道：“父皇年紀大了，我本來不該讓你牽掛。”

    “傻孩子……”

    皇帝陛下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輕輕招手。

    鮮花郡主站起身來，衝到了他的身邊重新跪下，就像是小時候蹲在他的身邊一樣，享受著他那隻溫暖的手掌。

    “我千年之後，你去找他吧，我的女兒雖然沒有了父皇，卻依然有一個父親，我相信她依舊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女孩……”

    皇帝陛下的手有些抖，昏黃的燈光之下，手背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塊老年斑，看著無比的清晰。

    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