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涉海篇【21】·“鏡中倒映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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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色的雨水順著手掌滑落,滴進禮盒。
    蘇明安望著這些物件,它們看上去並無超凡之處。
    “砰!”
    “砰!砰!砰!”
    像是雨點落到地麵的聲音。
    像是沉重的物品敲打地麵的聲音。
    像是驟響的鼓點的聲音。
    蘇明安昂首,望見遠方天空化為了虛幻的霓彩色,一雙雙眼睛如聚光燈般睜開,瞳孔或大或小。它們似霧靄般沉溺於赤雨,似辰星般懸掛於蒼穹。
    那是無數、無數雙遙遠的眼眸。
    虹光高懸於天幕,像是玻璃被打碎的動靜響起,那一雙雙虛無縹緲的眼睛逐漸穿透了透明的薄膜,愈發真實而清晰。
    沈大娘、趙阿嫂、李阿翁、王小二……毫無征兆地倒在了地上,倒在了赤紅如灰燼的大雨中。
    “砰!”
    桃兒也倒下了。
    她迷茫地望著漫天赤色大雨,喃喃著:“神明大人……那是什麽……”
    雨水淋漓,入眼赤紅。
    一道道身影突兀站了起來,猶如提著鮮紅燈籠的鬼差——是那些剛剛倒下的鎮民們。
    他們的雙目湧蕩著濃厚的變化,像是陡然住進了一條條陌生的靈魂。他們飽含驚喜地環顧四周,嘴角咧開猶如染血。
    “過來了!”
    “鏡子真有用啊……”
    “我終於進入《歡迎回檔世界遊戲》了!我們終於成為穿‘書’者了!我要去見男主人公!我要狠狠給老板兔一耳光,我看它不爽很久了!”
    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在雨中不顯嘈雜。
    蘇明安沉默地捧著禮盒,純白的觸須從他的脊背長出,化作輕舞的長蛇,仿佛綻放於他身後的一場雪。
    ……夢境之主,不,至高之主。祂召集這些人,賦予這些人穿梭的能力,到底是為了什麽?
    祂秉持著類似‘閱讀’的權柄,古往今來緘默地閱讀著一個個星球的時空記錄體,汲取情感與明悟。蘇明安曾以為祂到頭來隻是背景板,最多作為幕後主使露個臉,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當一個人讀過足夠多的書,祂會由衷生出成為創作者的欲望。
    至高之主在漫長歲月中讀了太多太多的‘書(時空記錄體)’,有的‘書’已經隨著時間而隕滅,有的‘書’仍在幾百億的壽命中生存,有的‘書’如翟星這般搖搖欲墜。當祂讀到了羅瓦莎這本飽含西幻、性轉、仙俠、諸神等要素的最合祂心意的‘書’,祂終是坦率地屈從了心底的欲望,試圖操控他們這些故事的‘創作者’,希望能讓故事按照祂滿意的方向發展。
    蘇明安望向這些鎮民,他們質樸的外表下,已經居住著陌生的靈魂。他握緊了拳:
    “但‘閱讀者’不該試圖操縱故事的‘創作者’。
    “否則就會造成現在的結果……操縱過度,導致故事的原住民被剝奪了存在,內核徹底變成了‘閱讀者’的提線傀儡,隻按照場外人的心意行事。所有原生的三觀、行為特征、心理特質,都隨著場外人的想法而扭曲……
    “就像被剝奪了工程師理想的白椿,場外人隻願意看她談戀愛,那些枯燥的機械知識便被丟進了垃圾堆。
    “他們不再是自己了。
    “他們隻是場外人滿足自己欲望和觀感的提線木偶。
    “場外人想看什麽,這些人便表演什麽。”
    蘇明安“哢噠”一聲關上禮盒。
    他的腦中回轉著創生者守則,細化的守則足足有幾百條,不必逐條敘之,但最重要的一條便是:
    ——不得創生與自己過於相似的人。
    否則,就必然會產生幹涉心理、操控心理、甚至恨鐵不成鋼的取代心理。
    你明明和我一樣,憑什麽你能擁有這麽精彩的人生,而我就隻能在平庸的日常裏受苦?
    你明明和我沒什麽不同,我為什麽不能成為你,與你的朋友親密交談,感受你的愛恨,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光彩?
    但同時,蘇明安也有輕微的疑惑。看至高之主在夢中的態度,分明是不願意過多幹涉這個世界,那為什麽現在又要這麽大範圍地強行幹涉?
    莫非召集這些夢巡家的“夢境之主”……並非至高之主?
    不可能突然蹦出來其他人了,如果不是至高之主,還能是誰?
    蘇明安謹慎地保留了意見,望向這些“陌生的客人”。
    鎮民們的眼神不再樸實而謹慎,變得大膽放肆,他們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就像一位玩家初次步入開服已久的遊戲。這時,有人的目光在蘇明安身上一停頓,眼中湧現出了強烈的錯愕與驚喜。
    “這,這是蘇明安!男主人公!我們中大獎了!!!”“沈大娘”指著蘇明安,銅鈴般的雙眼赫然睜大。那模樣,活脫脫就像單推人見到了從紙上活過來的角色。
    在《歡迎回檔世界遊戲》這部聯合故事裏,諸多夢巡家費心觀測、辛苦記錄,規模極其龐大,就連《阿拉烏丁的天空》這樣精心記錄的故事也不過是其中一個小篇章。這部聯合故事集合了龐加萊回歸、克萊因瓶、祖母悖論、薛定諤的貓、命運博弈論、熵增恒定、敘事錨點等諸多宇宙規則,甚至涉及到了“宇宙器官”世界遊戲,涉及到了另外的高維萬物終焉之主、十二席主辦方、宇宙冒險家疊影等人,位格極高,內容極多,是每位“夢巡家”的必觀測之物。
    “夢巡家”們即使有鏡子,也不能隨意偷渡其他星球。他們能過來,固然是因為他們本身實力弱小,不受世界屏障警惕,也是因為這部聯合故事恰逢其會,正好到了可以接納他們的這一刻。
    ——因為聯合故事的“主人公”蘇明安,選擇了深入調查至高之主,選擇了向前涉海!
    如果“主人公”蘇明安對此不感興趣,那他們將沒有任何理由出現,一旦突兀出現,便是機械降神。但蘇明安的目標方向,決定了他們開始變得重要,開始擁有出現的理由,開始逐漸邏輯合理地步入這個聯合故事!
    白色觸須呼吸般流淌著,蘇明安的手指緊緊攥著禮盒,指甲幾乎摳出印。
    這一刻,他再度感受到了在舊日之世的那種既定的命運感。
    ——究竟是“他們”原本就打算步入這個世界,所以被他察覺到了端倪,進而深入調查。還是他的深入調查,導致了“他們”在主人公的視野裏邏輯合理地出現?
    ——究竟是鏡頭原本就對準了景物,還是景物吸引了鏡頭?
    ——究竟是人站在鏡子前才有倒影,還是倒影主動走到了鏡子前?
    是他向前涉海的決定,是他執著調查到底的堅決,導致了這一刻悲劇的出現嗎?如果他選擇後退……不,如果他選擇在玥玥的夢境那裏就結束一切,
    ——“他們”的概念是不是根本就不會出現?
    “故事……宇宙故事……時空記錄體……敘事錨點……嗬嗬……”蘇明安閉了閉眼,他知道無法想清楚這種事,正如神靈與朝顏無法解釋文明入侵的莫比烏斯環最初來自哪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從來都是宇宙費解的答案。
    他隻是平靜地望著眾人,仿佛聚光燈下無聲的燈塔。
    眾人激動得臉紅心跳,猶如看到“紙片人”活了過來。雖然蘇明安與他們是生命本質平等的生命,但他們一直站在觀測的視角,不由自主帶上了俯瞰二維般的情緒。
    “明安哥,明安哥快讓我抱抱!你知道我家裏有多少你的周邊嗎,都是我親手做的!”
    李阿翁一張黝黑瘦削的老臉,湧現出格格不入的愉悅,五官糾葛成老樹盤根般的紋路,他說這句話時,仿佛是一位年輕的少女,而非一位半輩子受苦受難的老人。
    “蘇明安,請殺了我吧。我真的特別喜歡你殺人的模樣,每次都看得我臉紅心跳,求求你用劍捅死我吧,最好從我的眼睛裏捅進去,我一定會十分感激的……”“王小二”徑直走來,這個瘦削的小夥子雙手合十,荒謬地哀求著。
    “明安,你知道我有多少個夜晚,都是因為你,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扭曲得像一條蛆,哭得眼淚都用了幾包紙。”“朱先生”古板的臉上泛出了期待的神情,眼巴巴地看著,搓了搓手:“有時候我真的很希望能成為你的隊友,站在你身邊……但現在已經太晚了,太晚了,一切都快結束了。”
    披著散發,麵容憔悴幹枯的“趙阿嫂”,帶著一身魚腥味,哆哆嗦嗦說:
    “蘇明安,這裏太好了,又能感悟觀測權柄,又能讓我們放放鬆鬆地旅行,甚至和當地人談戀愛……你可不可以不要結束世界遊戲,永遠不要完結?”
    赤色雨水滑過蘇明安的下頷,滴答一聲墜落。
    “滴答。”
    耳畔雨聲無比劇烈。
    仿佛世界蜷縮成了一個小點,而他置身其間,除了鋪天蓋地般的雨聲,什麽也聽不見。
    他想起了之前有人跪倒,求他不要結束世界遊戲,讓這樣的“幸福”生活持續下去,他們說,反正被外星人統治和被資本家統治,又有什麽不同?
    他想起了阿拉烏丁在會議上眼含淚光,男人說到早婚的少女、泥潭裏排雷的孩子、泔水桶裏可口的爛石榴。
    他望見了金發紫眸的少女,她正呆呆坐在石台上,沉默地望著雨幕,錦鯉光環流動著,她與徽白相似的麵容顯得柔美而蒼白。她正盯著昏迷的桃兒,不知道在想什麽……同為“夢巡家”,她難道會為故事中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難過嗎?親手刺向桃兒的是她,現在露出隱約難過的也是她。
    蘇明安知道“夢巡家”不全是壞人,也有像達拉那樣的好人,但掠奪別人鮮活身體的“夢巡家”,基本是壞人。
    “我不喜歡他們……”隨身小琉錦輕輕出聲了。
    “是因為他們侵占了羅瓦莎人的軀體?”蘇明安說。
    蘇琉錦沉默了一會,緊接著,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卻帶著笑:
    “本大帝可以說一些有深度的話嗎?”
    蘇明安感到有些好笑:“你是大帝,又不是傻子,怎麽就不能說有深度的話了。”
    蘇琉錦深吸一口氣,輕輕吐出:
    “因為不可改變的命運、砂礫般渺小的芸芸眾生、無辜的食物鏈底層人、一眼望到頭的可悲命運、瘋狂而相似度極高的時代模板。”
    “雖然我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但依舊有種很深的執念紮根於我心中。”
    “小時候,我就渴望改變羅瓦莎的鮮明的階級,摧毀殘忍的食物鏈。”
    “在海裏生活時,我聽說了羅瓦莎的創生體係,那時我就感覺,這很浪漫,有一種幾十億藝術家共聚一堂,以筆勾勒世界的感覺。然而,當我上岸,我隻看到了一輪又一輪的殘暴,看到了固有的階級體係利用藝術之名,去做太多與藝術完全無關的事。我幻想中的諸位哲人思辯一堂的場景,並沒有出現。”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不再思辯這一切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撿拾尊嚴的行徑化為了直白的恐怖?”
    “我隻看到了一個病化而固執的體係,與宇宙中的無數星球沒有任何區別。這裏麵沒有任何浪漫與鮮花,唯有無處不在的模板化權力。”
    蘇明安露出些微的訝異,對蘇琉錦稍有改觀,他沒有打趣蘇琉錦顯露出的這份成熟。
    “……哼,怎麽樣?本大帝還是頗有哲思的吧。這可是本大帝思考了很久的。”說完這些話,蘇琉錦才哼了一聲,略有羞赧。
    “大帝很厲害。”蘇明安誇獎一句,目光轉向“鎮民們”。
    是啊,他也不喜歡這些人。
    他們仿佛某種強製權力的化身,無聲剝奪了弱小者的人生,讓浪漫染上了金錢般鏽蝕的色澤。
    蘇明安沒有聽見,蘇琉錦很輕地自語了一句:
    “……如果水母大帝的人設不是水母大帝。”
    “其實我也可以很聰明。”
    蘇明安意念一動,白色觸須瘋長,將“鎮民們”一個個卷起。
    “鎮民們”露出了遲疑的神情,略一掙紮,發現掙紮不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