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不見血的修羅場不是好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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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徐宗主收徒, 乃是滄陽宗後繼有人的大喜事,因此特來道賀,略備下了幾樣薄禮。”
尉遲驍放下茶盞, 一招手。堂下四名謁金門弟子立刻低頭上前, 為首一名佩劍弟子躬身將紫檀木禮盒呈到了案上。
“……”
滄陽宗外門前堂, 幾位真人麵麵相覷,少頃一貫為人和氣的靜虛真人終於咳了聲, 委婉道:“尉遲大公子怕是有些誤會, 我們徐宗主從未收過入室弟子。且宗主收嫡徒, 代表為門派立下繼承人, 是一經確定便天下皆知的大事, 怎麽會無聲無息地傳出流言?我看這禮物你還是帶回……”
“是徐宗主親口告知晚輩的。”
靜虛真人的話音戛然而止。
尉遲驍伸手打開紫檀木禮盒,不疾不徐道:“真人將晚輩的賀禮呈上璿璣殿,不就自然見分曉了?”
那竟然是一道深紅繡金線的腰封。
那腰封折起後寬窄僅二尺,以金線繡雲鶴紋, 雖然已經舊了, 但質地光滑精密至極。整個仙盟中敢在衣袍上繡金線的人屈指可數, 所有人第一反應都覺得這是謁金門哪位嫡係女眷的東西,當下有人勃然作色:“尉遲大公子這是何意, 竟將自家女子舊物充作賀禮?簡直是――”
開玩笑三字未出,那人卻被靜虛真人一把攔住。
靜虛臉色非常不好看, 但不知為何竟然強行克製住了:“如此,就請大公子稍坐片刻吧。”
那人愕然:“靜虛你?”
但尉遲驍完全無視了眾人的反應,微笑道:“那就麻煩真人了。”
這幸虧來的是謁金門少主, 三宗嫡係開罪不得。否則哪怕換作六世家八門派的掌門宗師, 此刻都已經被毫不留情送下山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靜虛真人竟然沒去多久,堂上半柱香未盡, 隻見他從璿璣大殿方向遙遙禦劍而回,將那華貴的禮盒原樣放回案前,客客氣氣一拱手:
“大公子,完璧歸趙。”
尉遲驍眼皮一抬。
“宗主說,舊衣舊物當年極多,時常在各處遺漏,不足為奇。”靜虛真人抬手作送客狀,“請回吧。”
這話是什麽意思?
在座的幾位真人資曆不如靜虛,此刻都一頭霧水。卻見尉遲驍並不動彈,甚至好像也不驚訝,隻“哦?”了聲:“真人別急,晚輩不止準備了這一件賀禮。舊衣舊物當年極多,那麽這一件呢?”
又一名謁金門弟子手捧禮盒上前,隻見這次盒子較小些,哢噠一聲打開之後,裏麵竟然是兩枚金光燦爛的小錢幣!
尉遲驍也很客氣:“煩請真人再去問問,如果連這件舊物也不需要,那我就一並帶回去銷毀了。”
――那兩枚小金幣由一條深紅絲絛係著,非常精巧,像個腰墜,但從靜虛真人的眼神來看,跟兩張浸透了劇毒的催命符也沒什麽分別。
靜虛的臉色已經陰沉至底,但畢竟是前輩元老,還是涵養太好了些,隻重重哼了聲,拿起禮盒拂袖而去。
這次卻比剛才足足等了多過一倍的時間,尉遲驍泰然自若,低頭喝茶,堂上幾位前輩卻不由心下微沉。正當氣氛漸漸凝固之時,遠處璿璣殿方向終於有人禦劍而來,但這次除了靜虛真人之外還有另一道身影。
堂外眾弟子一時湧動,響起壓低的驚呼:“――啊,溫師兄?”
來者正是溫修陽!
守殿弟子在滄陽宗內地位極高,幾位真人紛紛起身見禮。然而溫修陽顧不上還禮,一落地便大步上前,當地一聲響,將禮盒按在了尉遲驍麵前:“大公子。”
尉遲驍拱手:“溫兄。”
溫修陽冷冷道:“宗主說,這兩枚錢幣當年是他親手所贈,但並無任何特殊之處,隻是普通黃金鑄成的罷了。滄陽宗內庫中這類金幣尚存許多,大公子若是想銷毀這兩枚,拿回去銷毀便是,請吧!”
堂上一片安靜,除靜虛外其他幾位真人都不明所以,緊張地來回盯著他倆。
卻見尉遲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少頃突然問:“徐宗主原話當真這麽輕描淡寫?”
溫修陽反問:“不然呢?”
“沒什麽,隻單純好奇而已。”尉遲驍頓了頓,哈哈地笑了起來:“真這麽輕鬆寫意,怎麽最後是身為守殿大弟子的溫兄你親自把東西送出來?”
溫修陽怒道:“你!”
溫修陽克製地閉上眼睛呼了口氣,才俯身靠近,每個字都冰冷得像是從齒縫間出來的:“我不清楚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也能猜出個大概。尉遲大公子,向小園生死都是我滄陽宗的弟子,勸你見好就收吧。再拿那位仙尊生前之物出來發瘋,我可不保證你今天還能――”
“溫兄息怒。”尉遲驍笑著打斷了他,說:“最後一件賀禮,是徐夫人的。”
隻見他當空一招手,那是個千裏傳物的法訣,緊接著白光一閃而過,第三個一模一樣的紫檀木盒出現在了桌案上!
“……”溫修陽久久地瞪著他,半晌終於道:“話本看多了吧尉遲兄,你夢裏的徐夫人?”
“念奴嬌傳遍大江南北不假,但我也是從臨江都幻境裏出來之後,才大概明白了貴宗主多年來的心境,實在是佩服。”尉遲驍向後靠進椅背裏,做了個請的手勢:“溫兄隻管呈上給徐宗主看,是與不是自見分曉,請。”
從溫修陽的表情來看他應該是很想強行端茶送客的,足足數息後才終於勉強按捺住了:“那你就等著吧!”
說著也不等尉遲驍回答,便拿著最後那個紫檀木禮盒禦劍而起,轉瞬工夫便越過茫茫滄陽山脈諸峰,至桃林邊落地。按宗門規矩,一進桃林地界便不可禦劍而行,然而溫修陽修為深湛、腳程也快,一盞茶工夫便來到璿璣大殿前,跪地呈上木盒:
“稟宗主,尉遲驍獻上最後一份賀禮,稱是徐夫人遺物!”
宮惟一口茶水瞬間嗆進了氣管裏。
師徒二人於大殿上對坐,但從剛才令溫修陽將那兩枚小金幣退還回去之後,徐霜策就再沒開口說過一個字。
從宮惟的角度,隻能看見他紋絲不動的嘴唇和下頷,線條生冷,讓人不敢抬頭看他此刻是什麽眼神。
――幻境中根本不存在的人,能留下什麽遺物?
宮惟生前長居岱山,但每年冬天會去謁金門避寒,衣袍腰封等物到處亂丟是正常的――就像尉遲長生從小被送給應愷管教,岱山褪婀同樣準備著小劍宗的各種起居用品。那串小金幣腰墜也好解釋,宮惟差不多知道自己死後下葬的流程,應愷他們不論如何也找不到白太守劍,隻能將他隨身物品保存好,以期將來從中找到神劍下落的線索。
但“徐夫人”能留下什麽?
“你覺得尉遲驍今日前來,所求為何?”徐霜策突然問道。
宮惟一臉膽怯說:“弟……弟子不知。”
這倒不全是演技,他確實不知道。昨晚他雖然對尉遲驍做出了“找你叔叔來救命”的口型,但並沒指望對方能懂,更沒想到第二天沒等來天降神兵的劍宗尉遲長生,倒等來了天降神經病的尉遲驍。世人皆知法華仙尊是滄陽宗主的死對頭,連提名字都不行,更遑論是把他的遺物一樣樣往徐大佬眼前送。尉遲大侄子今天犯了病一樣跑來瘋狂挑戰底線,以宮惟那貧瘠的想象力,隻能懷疑他是今早起床發現自己得了絕症,特地跑來拿命碰瓷,好從徐霜策手裏訛一筆喪葬費。
“尉遲大公子想必是昨夜練功走火入魔,今早起來精神錯亂了。”宮惟小心翼翼低頭說:“師尊,不如我去當麵勸勸他,趕緊把人送下山……”
“那為師不就遂了他的願了麽?”
宮惟愣了下,心說徐霜策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覺得尉遲驍作一番大死就是為了見自己一麵?
徐霜策冷聲道:“拿上來!”
溫修陽這才快步進殿,躬身奉上那精巧華貴的紫檀方盒,意義不明地瞥了宮惟一眼。那視線隱蔽而又複雜,似乎混雜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微妙難言的憐憫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厭惡,但宮惟沒心思去細想了。他隻見徐霜策伸手打開禮盒,下一刻手背青筋寸寸暴起。
宮惟眼皮遽然狂跳起來――
那是一隻他們都無比熟悉的金環。
?
半個時辰後,滄陽宗前堂,一道流星似地白光劃破山澗,穩穩降落在大堂前。
眾弟子齊齊行禮:“溫師兄!”
溫修陽持劍在手,快步走上前,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是:
“你想要什麽?”
尉遲驍從容不迫放下茶杯,抬頭問:“金環呢?”
堂上幾位真人的視線都隨之轉向溫修陽的手,這才赫然發現這次跟前兩次不同,禮盒竟然不見了!
溫修陽重複了一遍,語氣更加重了:“你到底想要什麽?”
尉遲驍卻不答反問:“滄陽宗不是從來沒存在過徐夫人嗎?”
“――尉遲驍!”
溫修陽這一聲幾乎稱得上是疾言厲色,靜虛等人同時驚疑不定地站了起來。
但數息之後溫修陽又強行按捺住了。
雖然不知道那個金環代表什麽意義,但剛才璿璣殿上宗主大人那足以令人膽寒的眼神還曆曆在目。他將那畫麵強行驅逐出腦海,然後咬牙放低聲音,一字字問:“你今日前來,到底所求為何?!”
尉遲驍略微靠近了些,用同樣低的音量輕輕道:“我隻想讓徐宗主記起,死了的已經死了。”
“……”
周遭一片靜默,半晌尉遲驍挑眉道:“溫兄不愧是跟隨徐宗主時間最長的弟子,竟然完全不驚訝啊。這麽多年來已經有所覺察了,對嗎?”
溫修陽直起身冷冷道:“我隻驚訝你竟然這麽執著於找死。”
“你想多了。”尉遲驍毫不留情道,繼而向後靠近椅背,環視周遭眾人各異的表情:
“既然宗主收下了我的賀禮,那麽就請答應我另一個不情之請。我曾經在貴門派留下一枚玉佩,乃是謁金門代代相傳的血麒麟,但昨晚被宗主大人收走了。傳家至寶不容有失,可否勞煩各位,將它歸還回來?”
眾人都不由詫異,他鬧了這麽一大圈,竟然隻是要求這個?
靜虛真人鬆了口氣:“那玉佩是當初為結道侶而贈予的信物,如今既然要解除婚約,信物自當歸還。我這就……”
尉遲驍卻打斷了他:“真人別急,我話還沒說完。當初這塊血麒麟是怎麽給出去的,如今我就要它怎麽還回來,明白嗎?”
靜虛疑惑叢生:“什麽意思?”
溫修陽立刻:“尉遲驍,我最後勸你一次不要找死!”
然而尉遲驍置若罔聞,隻見他嘴角一挑,那分明是個冷笑:“既然當初那信物是贈予貴宗弟子向小園的,如今我就必須讓向小園親手當麵還回來。沒有其他目的,隻是臨江都同生共死一場,我要親眼見證他回到滄陽宗之後仍然安全,沒有遭遇任何不測。我說得夠不夠清楚了?”
人在滄陽山,能遭遇什麽不測?
靜虛真人遲疑道:“向小園自然安全無恙,隻是他如今有幸被宗主親自教導,肯定不能隨便出來見你,因此……”
尉遲驍嘲道:“教導?”
“尉遲大公子!”溫修陽原本不想提這一茬,但現在顯然動了真怒:“當初是你親自上滄陽山,言之鑿鑿,堅決退親,如今你又想做什麽?!”尉遲驍針鋒相對:“什麽也不想做,隻是確認朋友安危罷了!”
“你――”
“徐宗主號稱天下第一人,權勢滔天,無人敢言,但也不能無視人倫為所欲為。溫兄覺得我說錯了嗎?”
溫修陽咬牙盯著他,半晌終於一字一句道:“向小園絕不可能出來見你!”
尉遲驍說:“那就請宗主把剛才徐夫人的遺物還回來吧。”
“做什麽?”
尉遲驍同樣一字一頓:“於滄陽山下,就地銷毀!”
與此同時璿璣殿,徐霜策霍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出殿外一伸手,不奈何從遙遠的天極塔方向轉瞬而來。
“師……師師師尊!”宮惟顧不上隨著不奈何迫近而突然發作的心絞痛,連滾帶爬追出去:“冷靜啊師尊!”
下一瞬,徐霜策拔劍出鞘。
遠處山門前堂上的尉遲驍猝然回頭,一道劃破天穹的劍光映在眼底,摧枯拉朽向他撲來!
天地被白光籠罩,仿佛突然陷入靜寂。
數息後,巨響才遲遲降臨,將所有人掀飛了出去!
尉遲驍人已被推至數裏之外,勾陳劍魂被催發到極致,才將鋪天蓋地的劍光堪堪攔在身前寸許,劍身卻發出岌岌可危的顫抖聲。遠處幾位真人禦劍疾馳而來,在強烈震動中發出聽不見的焦急吼叫,但徐霜策沒有給任何人求情的時間――
第二道更加磅礴可怕的劍光當頭而來、轉瞬即至,這天下幾乎沒有任何仙劍能擋住它史無前例的威勢。
尉遲驍腦海一片空白,如炮彈般撞飛出去,在暴雨般的巨石中一路劈開樹海,整個人轟然砸上峭壁,千尺岩壁應聲而裂!
山峰化作齏粉,大地劇震不絕,方圓百裏遮天蔽日。
璿璣殿前,徐霜策麵色絲毫不動,第三次抬起劍鋒。
但就在這時身後撲通一聲。
宮惟重生後第一次親臨不奈何出劍,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般的胸腔絞痛,單膝一軟跪倒在地,冷汗汩汩而下,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保持住神色鎮定:“師……師尊息怒……”
徐霜策的目光落在他頭頂,看不清神情。
“師尊威勢冠絕天下,若不奈何再出一劍,恐怕會傷及人命……”
緊接著他被徐霜策兩個字打斷了:
“待著。”
宮惟話音戛然而止,隻見徐霜策已淩空而起,連阻止都來不及,霎時沒入了劇烈震蕩的天地間。
――遠方前山,幾位真人脫口而出:“宗主大人!”“宗主!”
尉遲驍頂著無數塵礫碎石從碎裂的峭壁中爬出來,剛哇地吐出一口血,還沒來得及擦,抬頭便見徐霜策迎風而來,袍袖獵獵,居高臨下停留在半空中:“賢侄。”
他語氣沒有任何變化,但不奈何耀眼的寒光,卻映在了所有人驚恐的眼底。
“下輩子記住,已經送出去的,不能再要回來。”
所有人連擋一下都來不及,徐霜策已親身而至,不奈何劍鋒飲血無數,瞬間映出了尉遲驍致命的咽喉――
千鈞一發之際,赤金劍光如巨龍從天而降。
有人脫口而出:“羅刹塔?!”
劍宗尉遲長生於千萬裏外揮出一劍,橫跨九州十六城,驚天動地擋下了這一擊!
“尉、遲、銳,”徐霜策微微眯起眼睛。
羅刹塔撕裂蒼穹,此刻劍勢已盡,隨著不奈何一發力,霎時散成了千萬赤金光點。就在那輝煌光暈的風暴中,不奈何再一次指向了尉遲驍!
這次劍宗哪怕有通天之能也來不及阻擋了,然而不奈何還未一劍斬下,遠方突然爆發出一道極其強烈的光柱,霎時貫穿天地,映亮了所有人驚懼的麵孔。
徐霜策動作停住,眼底第一次出現了類似於意外的神情,輕聲道:“……應愷?”
隻見巨大的保護罩從遙遠的岱山方向拔地而起,如四方城牆,直衝九霄。緊接著劇烈燃燒到近乎白金的大字出現在蒼穹下,赫然是個――“應”。
應愷突然投下大乘印,封了整個仙盟!
“那、那是岱山?”
“應盟主親自投印?!”
“仙盟這是發生了什麽?!”
……
恐慌如星火燎原,向四麵八方迅速擴散,連徐霜策的腳步都停住了。
應愷是整個仙盟的定海神針,從不輕易投下大乘印。自少時他與徐霜策兩人結伴遊曆,每逢凶險時也都是徐霜策投印封城,怕的就是盟主大乘印一旦出現在蒼穹下,便會引發全天下的恐懼和不安。
是什麽讓應愷突然不顧一切,當著天下人的麵封死了仙盟最重要的中樞――岱山?
“宗主!”遠處有滄陽宗弟子禦劍飛馳而到,白衣銀鎧,正是守殿的盛博:“啟稟宗主!岱山仙盟有使者到!急求一見!”
徐霜策並不回答,伸手一招。不多時兩名天青色衣袍的修士禦劍前來,正是褪婀門下裝束,但此刻已風塵仆仆,見麵立刻躬身長揖:“此刻已十萬火急,請滄陽宗主速回璿璣殿中!”
徐霜策眉鋒略微壓緊:“為何?”
“回稟徐宗主,昨夜起仙盟突發驚變,應盟主身陷其中,劍宗大人營救未果!”
“一旦盟主身遭不測,須由滄陽宗主代行權責。請宗主依仙盟律令鎮守滄陽,絕不可親涉險境,即刻速回璿璣殿中!!”
尉遲驍失聲道:“叔叔?!”
徐霜策扭過頭,天穹下熊熊燃燒的白金大乘印映在他眼底:“應愷被困在何處?”
一名修士抬起頭,可以看見他喉結劇烈地滑動了下,才顫抖著沙啞道:
“……定仙陵。”
――定仙陵,仙盟各門派世家墓葬之陵。
可惜已經逝去的宗師亡魂們沒被定住,亂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