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徐霜策伸手一招,平靜地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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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銳冷笑一聲, 紋絲未動,劍鋒明晃晃映出他陰鷲的眉眼,一字一頓道:“還元駒命來!”
嘩啦!
這時遠處小山般的廢墟晃動了一下, 緊接著破土而出一隻手, 有氣無力地晃了晃:“叔、叔叔……”
嘩啦一聲磚瓦滾落, 從下麵霍然坐起來一個人,狼狽不堪嗆咳不已, 赫然正是尉遲驍:
“抱歉打斷, 我還沒死呢, 咳咳咳――”
“……”
尉遲銳眨眨眼睛, 表情空白。
然後他蹭地一下收了劍, 從懷裏掏出引魂燈、捕魂籠、 轉生風鈴、渡靈符、移魄鎖魂盒……叮叮當當一大串,不由分說全塞進了身後的應愷懷裏,認真道:“還你,謝謝。”
尉遲驍邊咳邊斷斷續續地:“你又又又以為我已經死了嗎, 叔叔?!”
又是嘩啦啦一響, 孟雲飛也全身塵土從廢墟底下坐起來, 一邊嗆咳得驚天動地,一邊費勁巴拉把他的琴和劍都從坑裏拔了出來。
應愷一看大家都沒事, 才總算鬆了口氣:“霜策,這是怎麽回事?”
徐霜策麵上不見一絲表情, 揮手拋出一物。
應愷接在手裏一看,瞬間色變:“千度鏡界?!”
“鬼修並沒有被徹底打散,隻是被打斷了一條穿梭於時空的棧橋, 因此暫時回去蟄伏了。如果這世上存在其它碎鏡片, 它還是能回來的。”徐霜策揚起眉角道:“回去親自徹查那座鏡宮吧,應愷。從鏡子破碎的形狀來看, 應該不止一塊鏡片流傳到世間來了。”
應愷神情驚疑不定。
他緊握那塊青銅鏡,任憑銳利的邊緣嵌進掌心,半晌突然問:“對方為何專門捕殺命帶重陰的男女?此事與已故的法華仙尊到底有什麽關係?”
徐霜策沉默片刻,說:“它在找人。”
“找誰?”
徐霜策沒再回答任何問題。他回頭向周圍一掃,視線定在了遠處的“向小園”身上。
四目陡然相對,宮惟脊椎一緊。
――師兄和尉遲銳都來了,時機千載難逢,要不要趁現在立刻袒露身份?
應愷加尉遲銳兩人聯手,從徐霜策劍下保住他一條小命應該是可行的,但萬一他倆反應沒徐霜策那麽快呢?畢竟證明自己的身份需要費口舌,徐大佬一劍當頭斬下來卻是沒有廢話的,剛才那頭窮奇可是眨眼間就被碎屍萬段了……
就在內心掙紮的瞬間,宮惟頭皮突然一炸。
徐霜策竟然向他邁出了一步!
千真萬確被殺死過一次的恐懼呼嘯而來,宮惟不敢輕易妄動,眼睜睜隻見徐霜策緩步走來,那雙半點塵埃不見的靴子停在了自己眼前的地麵上:
“剛才進幻境的時候,你在哪裏?”
“……”
徐霜策的語氣加重了:“問你呢,嗯?”
“弟子太過愚鈍,修為低微,沒能進入宗主的幻境……隻覺得被人打暈了,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再醒來時已經身在此處,請、請宗主恕罪……”
“向小園”吞吞吐吐地連頭都沒敢抬,良久才聽徐霜策不喜不怒地重複了一遍,道:“‘被人打暈了’。”
反正幻境已經被尉遲銳徹底打碎,誰也沒法求證這話的真假,宮惟盯著地麵不吭聲。“連幻境都沒進去。”徐霜策又輕輕地、逐字逐句地道。
“小弟子修為低微實屬正常,沒事的霜策。”應愷見勢不好,趕緊息事寧人地勸:“再說他就算進了幻境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幫不了任何忙,何必追究呢?算了吧!”
師兄啊,我好歹是你親手拉扯大的,你看著我難道就一點熟悉感也沒有嗎?連徐霜策都起碼懷疑過我兩次呢?
宮惟內心十分蒼涼,這時卻突然聽應愷發現了什麽,狐疑地“咦”了聲:“等等。你抬頭我看看?”
“!”
驚喜從天而降,宮惟滿懷希望把頭一抬,兩人對視半晌。
“……”
應愷一拍掌,恍然大悟:“這不是向小園嗎!”
宮惟整個人一呆,隻有尉遲驍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麽:“應盟主,難道您之前也被這小子――”
以徐宗主的地位,不可能知道自己門下一個小小的外門弟子有什麽逸聞怪癖,當下也蹙起了眉頭,隻聽應愷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前年我上滄陽宗辦事的時候碰見過這孩子,下山時一不留神,被他尾隨在身後跟出了二裏地。問他話也不說,想送回去他也不肯,就這麽走一步跟一步地糾纏了半日,好容易碰見個滄陽宗大弟子,這才給哄走了――當時我還疑惑這孩子為什麽喜歡跟人,之後聽眾人說了,才知道這位就是傳說中的向小公子。”
說著他好笑又無奈地搖搖頭,道:“霜策,這孩子有些呆性,但如今看來已經靈醒了不少,還是別苛責他了吧!”
尉遲驍皮笑肉不笑地瞥著宮惟,說:“是啊,他一貫是這樣。”
如果說剛才宮惟隻是表情空白的話,那麽他現在就是眼前一黑了。
“一貫”是什麽意思?跟你有什麽關係?怎麽你還跟著落井下石起來了?
徐霜策的臉色並不比他好看多少,隻吐出兩個字:“起來。”
“向小園”戰戰兢兢:“宗宗宗主……”
話音未落他喉嚨突然一麻,像是被無形的硬塊堵住,徒勞張嘴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又被徐霜策下了噤術。
緊接著徐霜策單手把他後衣襟拎了起來,喝道:“血河車!”
狂風從雲端刮向地麵,緊接著夜空中陰雲破開,一架龐大車輦從高空俯衝而下。隻見車身冠蓋赫奕,巨轂章灼華麗,縛在韁繩上駕車的赫然是帝江、畢方、滅蒙、蠱雕共四頭禽鳥,降落時平地掀起氣浪,轟一聲向四麵八方衝去!徐霜策把宮惟往車裏一扔,隨即自己也坐了進去,應愷忙在身後招手:“等等霜策,那幻境裏到底發生了什麽?還有先前鬼垣府的異狀……”
徐霜策淡淡道:“去問尉遲家小兒吧。說不清楚的再去滄陽山問我。”
車門轟然關閉,他再也不看眾人一眼,沉聲道:“走!”
四頭巨禽同時展翅,車駕平地直起,宮惟撲通一下向後滑撞到了車壁上。少頃雲氣從窗外彌漫四起,這座豪華的巨車竟然真的騰雲駕霧,如流星般劃過夜空,向著滄陽山方向急速馳去。
車內空間平直寬闊,如同一座重疊三套的廳堂,起居擺設應有盡有。徐霜策端居正中打坐,發絲及地、袍袖嚴整,雙目微合而神情肅厲;而宮惟則識相地縮在牆角裏,盡量把自己蜷成一團,警惕地上下打量他,腦子裏亂嗡嗡的。
千度鏡界碎了?碎片是怎麽流落到鬼修手裏的?對方是什麽人?
那個倚在溶溶月色下,在滿天星子輝映中吹了一整夜小調的徐霜策,仿佛幻境中一道不真實的泡影,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他還在生那場婚筵的氣嗎?
突然徐霜策雙眼一睜:“看什麽?”
宮惟目光觸電般避開,謙卑地低下頭。
徐霜策說:“過來。”
這車再寬敞總共也就這麽大地方,萬丈高空中根本無處可躲,宮惟隻得硬著頭皮站起來,蹭到金檀木案前。
“坐。”
宮惟:“……”
宮惟謹慎地跪坐在地,一眼瞥見不奈何劍被橫放在案上,心口頓時條件反射地抽疼起來,緊接著眉心一涼,被徐霜策冰冷的拇指摁住了,一股凶狠氣勁直衝識海!
識海對修士來說是最致命之處,向小園這麽脆弱的識海在徐宗主麵前根本不堪一擊,長驅直入就進去了,四下探查一圈,徐霜策問:“尚未結丹?”
宮惟被迫維持著那個仰頭的姿勢:“回稟宗主,弟子有一半魅妖血統,無法結丹。”
其實以宮惟的修為,想在小魅妖的識海內現結個丹很容易,有了金丹之後法華仙尊本身魂魄的力量便能完全發揮出來,也不用這麽憋屈了。但臨江都一行太匆忙,沒時間避開尉遲驍的耳目去結丹,再者他一直想著把向小園的魂魄從地府撈上來換回這具軀體,怕萬一自己的金丹與半妖之體不能融合,以後反而會損害原主壽元,因此遲遲沒有行動。
也幸虧他沒行動,每個人能結出的金丹都獨一無二,徐霜策這種等級的大宗師是可以辨金丹而識人的。要是他結了丹,現在怕是已經被摸出來真身了。
徐霜策一動不動盯著“向小園”看了半晌,才緩緩鬆開手,聽不出任何意味地嗤笑了一聲:“半妖。”
宮惟謙卑道:“弟子無能。”
徐霜策看著他不置可否,然後竟然又重複問了一遍:“你剛才在看什麽?”
看你啊,宗主。
宮惟眼角餘光瞥著那把無時不刻散發出強大壓迫感的神劍,誠懇道:“我見宗主英明神武、俊美非常,好似天神下凡,於是一時觀之失態,懇請宗主恕罪!”
徐霜策一言不發。
頭頂半晌沒聲音,宮惟想了想,遲疑道:“弟子自幼聽宗主的傳奇事跡長大,對宗主的風采心向往之,不想有朝一日竟能親眼得見,惶恐激動無以言表。萬望宗主恕弟子不敬之罪!”
周遭仍然是一片死寂。
“……”
宮惟眼一閉心一橫:“宗主修為精深如江海之浩瀚,風采彰顯如日月之麗天,令人觀之自慚形穢,不由生出天地化物之歎!弟子心潮澎湃,難以平息,不由敬仰萬分,目眩神迷!弟子――”
“是嗎,”徐霜策不鹹不淡的聲音終於從頭頂傳來,問:“我在你心中真如此值得敬仰?”
宮惟鏗鏘有力:“弟子無一字虛言!”
“那法華仙尊呢?”
很好。
大佬剛才逼著他溜須拍馬大半天,現在要逼著他痛罵自己了。
宮惟心中默念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然後深吸了口氣:“法華仙尊枉顧玄門法度,無視滄陽宗威名,竟然妄想刺殺宗主,罪行罄竹難書!法華仙尊平素為人輕浮,不堪為一代宗師,弟子為之而不齒!”
徐霜策問:“你當真這麽認為?”
“當真!”
偌大車輦一片安靜,許久才聽徐霜策悠悠道:“宮徵羽,刑懲院大院長。”
他四根修長有力的手指在桌麵上輪流叩動,發出如金叩玉般的聲響。
“自幼年入仙盟,不曾修道、不曾築基,根骨魂魄與凡人無異,一夜之間卻遽然突破金丹後期,天下玄門莫不震動。上古三大幻術失傳已久,全天下唯獨宮徵羽一人通曉其二,其來曆、背景、法力都深不可測,實力一度壓過舉世公認的第三人劍宗尉遲銳,僅屈居我與應愷之下。”
徐霜策頓了頓,略微俯下身來,輕聲道:
“但我一直以為,如果宮徵羽露出本相,天下無人是其對手。”
他倆靠得太近了,宮惟不引人注意地向後微仰,下一刻徐霜策卻從鼻腔裏輕輕冷笑了下,冷冽的氣息直直撲在了他耳側:
“――你說,堂堂的法華仙尊宮徵羽,怎麽會看上向小園這個半妖呢?”
那瞬間兩人幾乎相貼,宮惟的頭皮都快麻了。
咣當一聲他站起來,退後半步,抱著徐霜策的手“撲通!”就跪了下去,情真意切地朗聲道:“師尊!”
徐霜策動作一下定住了。
“弟子雖然身份卑微,但對滄陽宗忠心耿耿,日月可鑒!當年法華仙尊行刺師尊,其行為喪心病狂,令人齒冷,弟子誓與此人不共戴天!寧死也決不能把身體讓給這種人來還魂!”
“……”
宮惟低頭跪地,聲情並茂:“請師尊明鑒!!”
徐霜策一動不動盯著自己那隻被宮惟當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抱住的手。
空氣像是凍結了一樣,半晌他終於就著這個相連的姿勢抬起手指,扳起宮惟的下頷:“……你管我叫什麽?”
但凡臉皮稍微薄一點的此刻已經丟盔棄甲了,但宮惟斬釘截鐵:“師尊。”
“……”
“宗主教化一方,全滄陽宗上下都是宗主的弟子,不是親師尊、勝似親師尊!”
徐霜策那雙漆黑的瞳孔直直盯著他,良久突然古怪地一笑,說:“好。”
好什麽?
任憑宮惟腦子轉得奇快也來不及揣測聖意,這時巨禽接二連三發出尖唳,隨即向下俯衝!
整座車身一斜,宮惟猝不及防鬆脫了徐霜策的手,哐當一下向前撞到了案上,緊接著整個身體順桌案邊緣向左一溜,啪嘰撞上牆,再隨著傾斜向右一溜,嘩啦又撞上了立地大花瓶。車身陡然拉平,宮惟猝不及防向後仰倒,眼見要嘰裏咕嚕向後順地滾遠,突然手腕一緊,被扣住了。
徐霜策麵無表情地把他摁在原地,但冷不防這時巨禽又俯衝向下,慣性驟然改變方向,宮惟整個人以頭搶地,額頭“咚”一聲磕在了徐霜策麵前的桌案上。
轟隆――
四頭巨禽平穩降落,車輦緩緩落地,不動了。
“……”宮惟保持著這個向徐霜策磕頭拜年的姿勢,內心蒼涼,一動不動。
“平身吧。”徐霜策冷冷道,放開手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徑直下了車。
天光已然破曉,巨車降落在滄陽山首峰之巔,如同披著黃金般的朝陽。各位長老、真人已經帶領各自的入室弟子在此恭候,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齊齊頓首:“恭迎宗主!”
眾人的視線隻能看見徐霜策鞋底踩在白玉磚上,向前走了幾步,聲音才從上方傳下來:
“臨江都之禍已解,但此事確認與法華仙尊有關,已交由仙盟處置。”
――竟然真是法華仙尊!長老真人們紛紛色變,又齊齊頓首:“宗主英明!”
“宗主,”最前列的靜虛真人起身低聲問,“桃禍將至,事關重大,不知您現在是先回璿璣殿稍事休息,還是召集各位長老上天極塔議事,我等也好……”
他的話沒說完,隻見徐霜策突然回頭看向巨車。
正掀簾試圖溜走的宮惟一下定在了半空。
場麵仿佛完全靜止了,眾目睽睽之下,隻見徐霜策伸手一招,平靜道:
“過來,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