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7(那仿佛是個親昵又討好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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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人絲會絞死靈脈, 他全身的靈脈幾乎都碎成片了……”“醫宗大人現在怎麽辦?!”“把還生丹化水灌進去,不要停!”“脈搏如何?脈搏開始恢複了嗎?”
……
此起彼伏的人聲好似很近,又忽而變得很遠, 漸漸消失在了混沌的意識深處。
宮惟竭力睜大眼睛, 恍惚間他似乎變得很小, 連用雙腳站立都沒有學會,隻能戰戰兢兢地把身體蜷縮起來, 伏在水霧朦朧的桃林深處。他右瞳是血一樣鮮豔濃烈的緋紅, 看見那個叫應愷的人半蹲在自己麵前, 伸手耐心地拍撫自己的發頂;隨即視線一轉, 又看見另一名冷漠而俊美的年輕男子抱劍站在不遠處, 投來審視的目光。
不知道為什麽,在看到那男子的同一瞬間,貫徹心髒的劇痛陡然從他左胸腔升起,與生俱來的巨大悲傷和喜悅亦如洪流般吞沒了全部意識。
緊接著腦海深處有個清晰的聲音, 自然而然浮現出來――
那就是徐霜策。
我必須要殺掉的徐霜策。
“別怕, 你躲在桃林裏多久了?想不想出去?”“他在觀察我們。他在學怎麽當人。”……
徐霜策說話的聲音真好聽, 長得也真好看啊,宮惟在左心的疼痛中斷斷續續地心想。
我好喜歡他, 我能待在他身邊不走嗎?
……
“我帶他去醫宗請穆兄看看吧。”兩人一番爭論後,應愷終於做了決定, 微笑著向他伸出手,友善地問:“我帶你出去好嗎?”
夢境在這一刻突然停滯。
宮惟睜大眼睛,望著自己麵前應愷的掌心。
冥冥中他已經想起了事情接下來是怎麽發展的――他眼巴巴看著無動於衷的徐霜策, 終於膽怯地握住了應愷的手, 從此被帶離滄陽山,在仙盟成立刑懲院;之後的數十年間恩怨糾纏、生離死別, 直至升仙台上一劍貫心,再也沒能回到這最初的桃花林中來。
如果這次從一開始就偏離既定的軌道,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一股發自本能的、強烈的衝動從內心深處陡然升起。
在那不知不覺間,劇痛的胸腔仿佛漲滿了不曾有過的勇氣,宮惟強迫自己扭頭轉向另一側,向那個居高臨下、眼神疏遠的男子竭力張開雙手:
“要……要抱……”
他太小了,還沒學會說人的話。他隻記得自己來到這人世間的第一個感覺便是悲傷,但不知道為什麽。
他隻能磕磕絆絆發出帶著哽咽的聲音,徒勞地重複:“要抱……”
夢境陡然轉變。
下一刻他像落鳥般從高空摔了下去,但還沒來得及感覺到恐懼,便落進了一個充滿白檀氣息的懷抱中。有人緊緊地、安全地保護著他,還在鬢發上落下了一個輕柔的吻。
“你不會死的,”那人低沉的聲音說。
“睡一覺就好了。”
……
?
“靈脈暫時隻能修補到這個地步,接下來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指尖凝聚著細絲般的幽幽紫光,從宮惟眉心間收回手。
他生得一臉斯文俊秀,一身仙風道骨,雪青色蟬翼紗袍腰間綴掛的卻不是玉佩,而是一把淡白金鑄的小刀,形狀彎細頗似柳葉。這人隻要閉上嘴,那通身的氣派可稱是出塵脫俗,可惜一開口就暴露了本性:“嘖嘖嘖,多虧他命好遇到我堂堂醫宗大人親自出手,否則這麽個人不人妖不妖的小東西,又碰上钜宗手裏最毒最狠的兵人絲,早就嘖嘖嘖……”
此人正是當世三宗之一,金船醫宗穆奪朱。
床榻上宮惟蜷縮側臥著,雙眼緊閉麵容蒼白,神情似乎非常不安。他兩手緊緊抱著徐霜策一隻手不放,徐霜策也就這麽垂手站著沒動,問:“他為何這樣?”
穆奪朱正色道:“此乃昏迷中亦不忘尊師重道之故。”
徐霜策:“……”
兩人對視半晌,徐霜策那雙生冷無情的黑眼睛直直盯在穆奪朱臉上,醫宗很快就撐不住了:“好吧,其實是因為患者現在情況特殊,靈脈空虛至極,便會自發向身邊靈力最為強大的人或事物依靠,好比饑寒交迫之人渴求熱食一般。要解決也很簡單,隻需向患者氣海灌注大量靈力即可,不過那樣終究稍嫌緩慢。其實還有個更快見效的法子……”
徐霜策道:“何法?”
穆奪朱眨眨眼睛,忽地往後退了一大步,肅容鄭重道:
“雙修。”
房間安靜得嚇人,徐霜策麵無表情地盯著他,連眼珠子都不轉。
穆奪朱小碎步向屋外迅速平移,上半身穩穩當當紋絲不動,若無其事地微笑道:“徐宗主莫介意,我開玩笑的。不過話說回來,那天我仿佛聽見門下弟子議論,說徐宗主在定仙陵外一劍驚人,為盡快解決事態不惜將各家前輩當場碎屍,真不愧為天下第一大宗師。令人震驚的是徐宗主對愛徒的態度截然相反,十分的――嗯,怎麽說呢?十分的憐惜弱小,愛重回護……”
徐霜策垂於身側的右手拇指在陰影中微微一動。
穆奪朱瞬間閃出屋外,咣當一聲重重關上門。
數息後,哢噠一聲門又開了。醫宗大人探出半個頭,爭分奪秒叮囑:“診金切記要付!”
然後不待徐霜策回答,他哐地關上門溜之大吉了。
屋內恢複了安靜,徐霜策佇立片刻,才回頭看向床榻。
宮惟在睡夢中都不自覺地皺著眉,仿佛有許多說不出的委屈和不安,像遇到了救命稻草般緊緊抱著徐霜策的左手,額角還一個勁往手臂上蹭,綢緞一樣的黑發蜿蜒鋪在床榻間、袍袖上。
“……”徐霜策終於動了動,緩緩坐在榻邊。
隨著這個動作,他的左臂從垂直變屈起,宮惟立刻就勢抱得更緊了。
修士靈脈空虛到了一定程度是致命的,求生欲讓宮惟連上半身都貼到了徐霜策的左臂間,臉頰貼在臂彎裏,隻要一低頭就能看見少年長而柔軟的眼睫,因為貼得過緊而揉亂在宗主白金色的衣袍上。
一絲絲空氣無聲地升溫,就像滾燙、細密的針不斷刺激著神經,但徐霜策平靜的臉上仍然看不出絲毫變化。
他就這麽垂著眼睛,不動聲色看著宮惟近在咫尺的臉,良久才抬起右手,食指在他眉心氣海間略微送進去一絲靈力,而後一觸即分。
“……”
宮惟發出難耐而含糊的呢喃,因為這稍縱即逝的靈力而更加地焦急起來。他仿佛陷在一個混亂而粘稠的夢裏,想要擺脫卻又掙紮不得,想要清醒卻神誌恍惚,下意識把兩隻手抓住了麵前的衣襟,竭力仰起頭。
少年湊得實在太近了,連呼吸都清晰可聞。
徐霜策微低著頭,床幃陰影交錯,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像是在耐心地等待著什麽發生,食指微微一抬,宮惟便仰臉把眉心湊上前;再一抬,又執意地追上來。隱秘的追逐如此重複數次,徐霜策的背漸漸向後靠去,床頭因為承受兩個人的體重而發出了輕微的吱呀聲。
“不……”
一絲一絲的、斷斷續續的靈力被灌注進氣海,但那遠遠不夠。
宮惟仿佛陷在了輕軟溫暖的雲海裏,連拖長了尾音的抱怨都輕飄飄地:
“……嗯……”
仿佛終於理解了他的不滿,徐霜策兩指再次落在他眉心,洶湧純粹的靈力立刻衝向四肢百骸。宮惟全身靈脈都驟然放鬆了,就像久旱逢甘露一般不自覺地仰起頭,鼻尖幾乎碰到了徐霜策的下巴。
但緊接著,徐霜策指尖再次輕輕一抬。
宮惟徹底地急了。
刹那間氣息交錯,就在他手背擋住自己嘴唇的刹那間,宮惟抓著他衣襟急迫地挨上去,柔軟冰涼的嘴唇終於落在了徐霜策的掌心裏。
那仿佛是個親昵又討好的吻。
?
叩叩叩。
屋外走廊上,尉遲驍敲了幾下門,靜候數息,揚聲道:“醫宗大人,盟主請您上甲板議事!”
門後沒有傳來回音。
治療已經持續了好幾個時辰,難道到現在還沒結束?尉遲驍本來就懸著的心一沉,手上不由自主加了勁,“咚咚咚!”又敲了幾下:“醫宗大人,可是治療不順?我……”
屋內傳來一道不緊不慢的聲音:“進來吧。”
那分明是徐宗主!
尉遲驍神情一變,驀地推門,迎麵隻見房間寬闊雅致,但燭光昏暗,床幃垂落,空氣中飄浮著藥氣和檀香混雜起來的隱秘曖昧的味道。一隻有力的手掀簾而起,隨即整個人翻身下榻,赫然正是徐霜策。
“……”尉遲驍像是突然失去了語言的能力,猛地把目光投向重重絲綢床幃內,隱約可見宮惟側臥蜷縮在榻上,身上裹著一件眼熟的白金色衣袍。
那分明是滄陽宗主的外衣!
徐霜策僅著玄色修身內甲,整了整衣襟,平淡道:“何事?”
換作別家子弟這時可能已經心膽俱裂了。尉遲驍張了張口,才聽見自己擠出幹澀的聲音:“徐宗主與弟子內室獨處,衣冠不整,不太合禮數吧?”
徐霜策動作微頓了下,扭頭向他一瞥,那目光似笑非笑。
他問:“這就不合禮數了?”
一股寒意如閃電般順脊椎躥上腦頂,尉遲驍眼神驟變。
但所幸徐霜策沒有說出後半句話。
他放下兩邊床幃,動作和聲音都不疾不徐,仿佛剛才的對話沒發生過:“你來做什麽?”
醫宗施救時不允許外人靠近,尉遲驍是特地半路攔下了傳話的弟子才過來的。他原本想打聽向小園恢複的情況,但知道現在已經什麽都不用再問了,幾乎是強迫自己欠身道:“钜宗已經上船,盟主來請各位宗師前去,共議定仙陵兵人絲之事。”
一言蔽之,要開始找钜宗算賬了。
徐霜策不置可否:“帶路。”
?
兩人出了屋,沿著長而寬闊的走廊直至盡頭,兩旁路過的醫宗弟子無一不快步避讓、垂首行禮。長廊盡頭是一座盤旋向上的白玉階梯,尉遲驍退了半步,做了個請的手勢:“徐宗主,先請。”
徐霜策一撩袍裾,穩穩地先行而上。
傳說徐宗主與應盟主是同年生的,那麽他今年少說也有近百歲了。但從外貌上其實根本顯不出這一點,因為徐霜策看起來還非常年輕,有種帶著淩厲感的俊美,脫去外袍之後完全顯出了勁瘦挺拔的身形。尤其從背後這個角度看去,行止間隱約能看出衣服底下流暢的背肌輪廓。
他沒有佩不奈何。但即便不佩劍,徐霜策周身那種可怕的沉著和穩定感也不會減少半分。
“尉遲驍,”突然他頭也不回地道。
“……是。”
徐霜策漫不經心地問:“向小園是怎麽中兵人絲的?”
那瞬間尉遲驍腦海中掠過了很多東西――被挖出來活生生擠成血泥的右瞳,帶著一弧血線拋飛起來的頭顱,斷頸處噴出來的血濺在少年側臉上,順著雪白冰涼的皮膚緩緩往下流淌……所有畫麵最終定格,他看見那少年細白致命的咽喉被勾陳劍鋒抵著,但卻毫不在意,任憑手掌心裏的鮮血一絲絲洇進劍槽,回頭時長長的眼梢挑著毫不掩飾的狡黠。
“你想讓我給你什麽回答呢?”他笑嘻嘻地問。
“你太軟弱啦,尉遲大公子。你甚至不敢先砍我一隻手,或捅我兩劍――那你還希望我給你什麽答案?”
……
尉遲驍垂下視線,喉結明顯地攢動了一下。
“晚輩遭遇法華仙尊驚屍,力戰不敵,未能保護好向小公子,才讓他受到波及中了招。晚輩慚愧交加,請徐宗主責罰。”
“哦,是嗎?”徐霜策尾音平平地,“僅僅如此而已?”
尉遲驍平穩地道:“僅僅如此而已。”
這時兩人一前一後,順著盤旋的白玉台階到了盡頭,眼前是一條雕梁畫棟的室內回廊。
徐霜策踏上最後一級台階,突然轉身道:“賢侄。”
尉遲驍隨之站定腳步:“宗主請講。”遠處有醫宗弟子經過,見兩人一前一後、一高一低,彼此相對峙立在樓梯上,都遙遙垂首站住了不敢上前。
徐霜策說:“小徒自臨江都回來後,左肩負傷,傷勢甚重,言說是在王府門外遇到了鬼修,因賢侄力戰不敵才導致的。此次下定仙陵,回來被種進了兵人絲,靈脈破碎,傷勢更重,言說又是賢侄力戰不敵,才受了池魚之殃。”
尉遲驍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徐霜策緩緩道:“賢侄還需勤學苦練啊。”
他話音裏沒有絲毫起伏,好似隻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尉遲驍卻仿佛被人迎麵重重打了一拳,耳朵裏嗡嗡響,好半天才聽見自己咬牙道:“……宗主教訓的是。”
遠處人影一閃,是穆奪朱籠著手從回廊盡頭走來,見狀奇道:“做什麽呢這是?”
徐霜策並不回答,徑自從袖中取出一物,隻見其色鮮紅如火,赫然是之前從宮惟身上收走的那枚麒麟佩!
“此物能玉碎替死,殊為珍貴,小徒擔當不起。”他將玉佩遞還給尉遲驍,居高臨下道:“賢侄,收回去吧。”
穆奪朱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眼睜睜隻見謁金門少主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但又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能接過那枚玉佩攥在手裏,向後退著下了一級台階。
他本該要告退轉身,但不知為何又站定腳步,吸了口氣。
“徐宗主。”他抬眼直視著徐霜策,聲音十分清晰地問:“晚輩與向小園出生入死,情誼深厚,見他受傷臥病在床,十分掛心。晚輩可以去探望他嗎?”
真是非頂級世家嫡係子弟,斷不能有這種勇氣和底氣。徐霜策定定俯視著他,眼底閃動著不明的神色,不知是欣賞還是嘲弄,半晌竟欣然道:“去吧。”
尉遲驍欠了欠身,轉頭向下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盤旋白玉階盡頭,穆奪朱滿心疑竇,剛要問什麽,卻聽徐霜策輕聲道:“看不到別人教訓的人,隻能見了棺材才掉淚。”
穆奪朱詫異道:“什麽?”
徐霜策不答,轉身向回廊盡頭緊閉的大門走去,拂袖揮開了回廊盡頭的雕花銅門。
新鮮的風從瓦藍天穹盡頭撲麵而來,遠方山川連綿起伏,都城村莊小如沙盤;徐霜策舉步踏上漢白玉閣樓,從高台盡頭的欄杆向外望去,閣樓之下是金碧輝煌的、龐大堅固的甲板。
這赫然是一艘航行在高空中的黃金巨船!
堂上已經列席設座,東首兩把紫檀木扶手椅,應愷已居其一,一手扶額心累不語;應愷左手下側是劍宗尉遲銳,因為幻術後遺症的原因,此時還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右手握神劍羅刹塔,左手正從懷裏掏出幾個五香花生往嘴裏丟。
徐霜策走到東首另一張紫檀扶手大椅上坐下,穆奪朱亦在他下首掀袍坐定。眾人視線都投向大堂正中的那把椅子,齊齊對上了長孫澄風。
“……”
钜宗百口莫辯,向後重重靠在椅背上,長出了口氣,情真意切道:
“我與此事,當真無關,各位仙友明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