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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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除了自欺欺人還會什麽?明明已經是那麽不堪的一個人,卻還總是要把自己裝成一副清雅淡漠、百毒不侵的樣子。你還在期待什麽?是怕她看到自己真實的麵目而失望嗎?還是怕她嘲笑自己,看低自己嗎?

    他勾起唇角,無聲的,笑得似乎眼淚都要出來,低頭不住咳嗽,一邊咳,又一遍斷斷續續道:“自然是我編出來的了。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倒黴的人?若真的有,那也實在……也實在是他太蠢,蠢到活該了。沫沫,你太善良,才會信以為真,嗬嗬,你真是……真是太好騙了!”

    他從來都是溫雅從容,謙謙君子的模樣,平常時候就連放聲大笑也很少,更莫說像現在這樣情緒低落,淒苦自嘲。阿沫看他臉上時而蒼白,時而潮紅,心中有些害怕,拉著他的手哄道:“璟華,別這樣,你也說了隻是個故事罷了。你的手好冰,我們早些回去休息吧。”

    璟華雖沒有發出聲音,卻仍是笑得停不下來,肩膀都像是輕輕抽搐。阿沫見他不理自己,撅了嘴有些不悅,站起來道,“你幹嘛還笑!騙了我就那麽高興嗎?我要回去啦,你走不走?”

    她當先離開。璟華這才跟著她緩緩起身,不知是不是喝多了,他步履虛浮,腳下有些踉蹌。阿沫撅著嘴,邊念叨他不該喝酒,邊小心地扶著他。兩人一路無語。

    他們前腳剛離開得月樓,小二們收拾了碗筷,便見有另一對俊俏佳偶攜手走了進來,神態親密更勝剛才的那一對。年輕男子微微一笑,便是折盡天下的風流蓁華,他舉止優雅地替邊上女子拉開座位,恰好也坐在璟華和阿沫方才坐的那一桌。

    小二們瞪直了眼暗暗吃驚,這得月樓雖在杭州也有點名氣,也常招攬富豪貴客,但不至於一夜之間接二連三,來了兩對這樣的神仙眷侶。這兩對,不論氣質容貌,還是談吐氣度,均極為少見,難不成是皇宮的公子小姐們舉家微服出遊來了?

    琛華笑著對蒄瑤道:“這家酒樓還算有點特色,你嚐慣了九重天上的珍饈,不如點些凡間的小食換換口味。”

    他比阿沫他們可闊氣得多,看也不看便對小二道:“我這位朋友第一次來,你們這裏有什麽好吃的,揀清淡些的都端上來好了。”

    蒄瑤仍有些擔心,道:“我們偷偷下凡來,不會有人發現麽?等下宴席結束,你大哥要回無妄海怎麽辦?”

    琛華玩著她的發梢,心不在焉道:“出來玩就別想那些不開心的。蒄瑤,難道你還擔心我大哥找不到你會著急?”

    蒄瑤淒笑一聲,自嘲道:“他怎會為我著急?我對他來說還及不上件擺設,到現在怕是連我叫什麽名字都沒搞清。”

    小二上了兩壺酒,蒄瑤便舉起杯子。她酒量極差,喝得又快,沒幾杯下去,已是臉頰微紅,雙眸氤氳水汽,她帶著些許朦朧的醉意,望著對麵的英俊男子,喃喃道:“嗬嗬,你說的沒錯。出來玩,就要把那些不開心的統統忘掉!他們都不讓我快活,一個個都不讓我快活!我就偏要快活!比他們每一個都快活!”

    琛華又給她倒了一杯,笑眯眯道:“這就對了。他們對不起你,你又何必總默默受著!自己給自己快活,日子不一樣過?蒄瑤,我們不是凡人,這一輩子,真的是千千萬萬年,若想不開自己學會找些樂子,那可真的是苦悶無趣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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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華與阿沫回到船上,老艄公已經歇下了。月色皎潔,船兒泊在湖中央,微風不時吹皺平靜湖麵,泛起陣陣漣漪。

    阿沫今晚也喝了不少,被路上的涼風一吹,隻覺暈暈的不勝酒力,躺下不久就睡得香甜。相反璟華卻毫無睡意,靈力從龍脊上貞鱗的傷口緩緩外泄,讓他冷得牙關咯咯發抖。他蜷著身子,閉眼躺了一會兒,複又凍醒,索性披了衣服,坐起來看她。

    她的睡顏一向很美,像孩子般的無瑕,今晚卻蹙著眉。

    她是不是生氣了?因為那個故事。

    他喟然歎了一聲。

    唉……她是沒錯的。她那麽善良的人,聽到這種事,自然要同情,要仗義執言有什麽不對?明明是自己陰暗逼仄,照不得光,見不得人,卻還拚命掖著藏著,拚命維護著,不容許別人來評論一言半句。

    以前在兵部,青瀾他們隻要稍微開口說一兩句,自己立刻就要加以嗬斥,甚至嚴懲,也真的是夠武斷和霸道的了。現在碰到她,雖然不忍心斥責,卻還是改不掉老毛病地擺了臉色給她看,她今天定是覺得委屈,生了自己的氣。

    她是西海的小公主,也是青瀾的小妹妹,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大的,卻從沒什麽脾氣,幾乎一直都順著自己。自己說要去找妙華子,她也無怨無悔地跟著上路,一路上悉心照顧。她甚至對自己的身份都沒有做更多懷疑,自己不說,她也不問,隻當自己是在夫子處養病的無名散仙。

    她素來大方磊落,是自己配不上她。就像她先前說的,自己已經沒了貞鱗,還有什麽資格愛上別人?

    她在睡夢中翻了個身,被子滑落一半,璟華仔細地替她掖好被角,卻聽她淺淺夢囈。

    璟華,別不開心。”

    他的手一滯,愴然淒笑。

    也許自己一開始就做錯了,不該教她劍法,更不該答應她與自己同行。或許,在她一開始動手去砍那紫心竹的時候,就該老老實實地躲起來,不要露麵。

    明知道兩個人不會有結果,明知道就算走得這一路,卻也總是逃不掉要分開的結局。

    總以為自己理智堅硬如鐵,忍耐亦超越常人,可為什麽仍是做不到去拒絕她的愛慕之意?自己窮途末路,還要全力追查母妃被害之謎,將大哥解救脫困,已是步履維艱,為什麽還要一次次去招惹她?自私地舍不得放開她?

    隻因,她是那麽溫暖,那麽明亮,對於孤冷絕望的自己,就像在暗夜裏無助跋涉後見到的唯一珍貴的燭火,又像是一碗碗接連不斷的苦藥後賞你的一顆蜜糖,讓自己可以短暫地麻痹,忘了痛楚,如飛蛾撲火,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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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華坐了一陣,實在抵不住身上寒冷,便悄悄地來到船頭,開始照《秋風破》上的方法,修煉起來。

    這是他的師門禁術,是他從無崖子處偷出來的。當然,師兄並不知道,他甚至都沒有防備,那本書就大鳴大放地擺在師兄的書房,供君采擷。他從小記憶力很好,大多數經文看一遍就能過目不忘,不然那也不會在一千歲出頭的時候,就佛道雙修得道大乘,當時名極一時,被譽為神童。

    師兄是正人君子,以為他也是,更從沒想過這個看起來勤勉踏實的小師弟有朝一日,也會來偷他的東西,因此根本沒有防他。他借故去書房翻了幾次,便一字不差地都背了下來。

    誇父不愧是上古神祗,說得分毫不差,貞鱗確實是他們胤龍用來封閉自身靈力的天然屏障。他之前揭下那片貞鱗交給蒄瑤,貞鱗雖脫離本體,但隻要一直用靈力滋養著,等他回來,就算兩人婚事不成,還是能好好長回去的。

    因為貞鱗乃所有龍鱗中最具靈性的一片,再生力極強,別說本來就是他自己的,按胤龍族風俗,新婚夫妻在洞房之夜互相交換貞鱗,便是別人的,也立刻能在自己身上長好的。

    但不知為何,當蒄瑤將貞鱗還給他的時候,卻好像已經幹涸死去多時的樣子,他隻是輕輕碰了碰,便徹底碎裂。照理說,蒄瑤定會拿靈力日日滋養著,就算他離開一個多月,也斷斷不會死去,但為什麽他拿到手的貞鱗會變成這樣,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他就再沒能見到蒄瑤。他沒有機會,也不想再去問她。這件事,是雙方最痛的地方,真正的如鯁在喉,芒刺在背,最好連提都不要再提。

    反正事已至此,失去貞鱗的地方留下一個醜陋傷疤,終日血肉模糊,冰寒入骨。他不得不每天一個人躲起來,用厚厚的紗布將它封住,等浸透了血漬後再換上一塊新的。否則血水便會一點點滲出來,沾染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