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七)命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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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華還在燈下,紙上繪了許多布兵的陣法圖,似在研究明日的戰術。他的大桌案現在都被阿沫占據著,上麵擺滿了她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他也有一堆的東西要寫要畫,卻隻能可憐地搭個小桌,偌大的身軀彎著腰伏在上麵寫著。

    璟華是在等我嗎?怎麽還不睡?”阿沫湊到他身後,撒嬌地抱著他。

    他微笑著放下筆,轉過身來,讓她坐在自己膝蓋上,“我們的小神醫忙了一天,累不累?”

    我很好啊。”她把自己埋在他懷裏,吸著鼻子,貪婪聞他身上的寒梅冷香,心疼道:“倒是你,又忙了一天一夜,璟華你不可以太勞累的。”

    她剛從外麵進來,手上還帶著寒氣,嬌蠻地想抓他的手來捂了取暖,剛一觸卻覺他雙手寒涼入骨,不禁皺了皺眉,道:“還說會照顧自己呢,怎麽一直在屋子裏的人,手跟冰塊似的?”

    璟華不動聲色地站起來,倒了杯熱水給她,笑笑道:“我一直在寫字,手自然涼了。哪像你,像隻猴子似的上躥下跳?”

    阿沫欣然道:“猴子好啊,我就喜歡那孫猴子,本領高強,還自由自在!不過後來他卻沒了出息,拜了金蟬子做師父,我就不喜歡他啦!”

    璟華笑道:“你明知道他本是母神補天地時煉取的一塊頑石,猴子之說不過是他凡間一劫罷了,不管他變成猴子還是變成什麽,他還是他,最終仍是難逃皈依的命盤。”

    阿沫望著他,幽幽道:“璟華,那我們的命盤是什麽?我們將來,又會怎樣?”

    璟華淡淡笑了笑,“沫沫,我們是神族,命盤蘊藏在望星閣之中,是卜算不出的。”

    阿沫似乎倔勁兒上來,不講道理地緊緊抱著他,帶著鼻音,執著道:“不,我就要你說,你說我們將來會怎樣?”

    璟華微微一笑,反過來把她也擁在懷裏,“算是算不出,但我看你也是個好生養的樣子。我們將來會有八個兒子,六個女兒,生得叫薑赤羽也自歎不如,好不好?”

    阿沫臉上一紅,做鬼臉道:“你當我們蒼龍家的都是豬嗎?八個兒子,六個女兒,我累都要累死了。”

    璟華認真想了想,道:“那就六個兒子,四個女兒好了,湊個整十。”

    阿沫含羞“呸”了他一口,低落的心情卻已好了很多。璟華看她又打了個哈欠,便順手將她抱到床上,為她拉開被子,哄她睡下。

    璟華,你陪我睡,好麽?”她拉著他的手不放。

    乖,我再看一會兒就來,”他微笑道,“沫沫先睡。”

    璟華……”

    嗯?”

    等打完仗了,你還帶我去杭州玩兒好不好?”

    好,”他溫柔微笑,“一打完仗就走,杭州、百裏、約摩訶……沫沫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他俯身吻了她的臉頰,看她沉沉地睡去,進入夢鄉。

    他尚有許多的事要做,但就這麽望著她甜美的睡顏,一時間,竟也沉淪了心神,舍不得離開。

    他的手當然很涼,因為他也才進屋沒多久。

    他去了醫館,想接她回家,卻看到她正一口一口地喂著青瀾在喝湯。

    那個幸福的模樣,竟讓他不忍打擾。

    他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冷冽的寒風將身上所有的疼痛都一點點冰凍,他竟沒有吃醋,更沒一絲不快。

    他隻是站在門外,一聲歎息。

    沒錯,青瀾失明後耳音敏銳,聽到的那一聲歎,便是他的。

    他覺得,青瀾和她,其實挺配。

    他覺得,如果將來他們能在一起,倒也挺好。

    他們本是青梅竹馬,如果不是一年前他在紫竹林中多了那句嘴,現在許已出雙入對。

    這個世上,本就不是誰沒了誰便不能活。現在沫沫是愛他,但倘若從未見過他,說不定也就幸福平凡地過一輩子了。誰能保證他一定比青瀾做得更好?是愛她更多,還是能寵她更長久?

    沫沫睡前一直拉著他的手,不甘心地問,他們將來會怎樣?他也想理直氣壯,堂堂正正回答,可他這個連將來都沒有的人,除了滿嘴扯謊,他還能怎樣?他說的那些,連自己都聽不下去。

    愛情這種事,便如飛蛾撲火。初時隻貪戀火光的溫暖,想湊近點看看,又或者自我感覺有理智、有節製,以為能把握住分寸,做到看看便好,絕不至於引火燒身。

    異想天開!

    冷靜如他,卻也逃不過一個貪念。

    吃了糖,就想再要一口,要了一口,還要一口。

    不僅焚了自己,也毀了她。

    他們曾說好有多遠走多遠,也說好要瀟灑離別絕不傷懷,可現在,她卻拉著他的手,不依不饒問,璟華,我們將來能怎樣?

    是啊,她已經後悔了,她想要一個將來。

    他也後悔了,他不該在竹林中出現。

    如果那天,他乖乖在屋子裏看自己的書,而沒有出門招惹她,那現在一切會怎樣呢?

    她還是西海的小公主,聰慧搗蛋,無憂無慮,她會和青瀾或是別的什麽人,生六個兒子、四個女兒,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而他,還是馳騁戰場,什麽時候壽數盡了,隨便倒地一死,也就是了,瀟瀟灑灑,何來那麽多柔情,也無從那許多牽掛。

    她,會有一個將來。

    隻是那個將來裏,沒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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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琛華在白蓮池邊,揚手撒下一把魚食,瞬間便有成群的紅尾錦鯉從水底鑽了出來,爭先恐後地聚到他腳邊。

    他揚了揚唇角,在俊美的臉上盛開一場落寞的笑,自言自語道:“現在也隻有你們還認我這個三皇子,來,賞你們吃的!”

    琛華最近,空虛得很。

    自從薑懿被綁上了誅仙台,原來前呼後擁著他的那些知己好友一個個都避而不見,喝茶聊天沒空,講經論道沒空,追文泡妞更沒空。

    他去找他的紅顏知己們,也全給拒之門外,將之前蜜裏調油時候送的那些定情之物打成個小包,朝牆外遠遠一拋,說三皇子情傾天下,小女子貌陋才疏,高攀不上,還請放過一馬。

    他被拒了幾次後,便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一朝失勢賓客落,萬人嫌棄,避之不及。

    於是他也不再自討沒趣,除了有時候實在悶極了來找蒄瑤之外,基本都老老實實地躲在自己宮裏,千百年來,從未如此安分守己。

    自己也曾那麽得意,曾以為自己是這九重天上萬千寵愛於一身,以為有那麽多人眾星捧月,甚至明裏暗裏拍馬,說不出幾年他必定會被擁立為太子,是要代替玹華繼承這天帝位子的。

    原來都是假的。

    父母的恩愛是假的,朋友的情義也是假的。

    他的寶慶宮,曾經門庭若市,客往迎來,最熱鬧的時候幾天幾夜都燈火徹夜不熄,可現在,冷清得隻怕也和宸安宮不相上下了。

    嗬嗬,算上大哥,他們這幾個皇子混得還都不怎麽樣。

    一個皇子在無妄海避世清修,一個皇子顛沛在戰場朝不保夕,還有一個被母後牽連,此生恐怕也沒了出頭之日。

    他的這個父君,真是狠心。

    而他的母後,也不是一般人。

    聽蒄瑤說,母後現在不太好,每日受兩道天雷萬箭穿心,人看上去也瘋瘋癲癲。

    他聽了,抿了抿嘴,什麽也沒說。

    誅仙台他一直沒有去,不是不孝,而是不敢。他不敢去看母後現在的樣子,仿佛隻要一去,一觸碰,他心裏那個高傲強硬、冷豔睥睨的母後的樣子就會轟然倒塌。

    他就每天這樣,縮著殼,渾渾噩噩地過。

    無聊至極的時候,他也會想起,那個西海的小姑娘。

    那個第一次見麵就賞了他一拳一腳,最後一麵又狠狠罵了他一頓的阿沫。

    她現在在幹什麽呢?

    還是和二哥在一起嗎?

    如果,什麽都沒有發生就好了。如果二哥封印了誇父,回來養好了傷,順順利利把蒄瑤娶了。如果他的母後和舅父並沒有造反,那他就還是那個逍遙自在,風光無限的三皇子殿下。

    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求父母,趕著幾十駕馬車的彩禮去迎娶那個西海的小公主。大婚後,他也一定會改邪歸正做一個好好先生,從前少不更事時的那些胭脂俗粉再也不值得一看。

    那麽他這一生,縱沒有什麽大出息,但好在也會平安喜樂。

    可惜,這世上沒那麽多的如果。

    現在的他,不敢去招惹父君,更不敢去看望母後,兩位兄長自顧不暇,朋友們避而遠之。他也隻能無聊地喂喂魚,候著蒄瑤心情好的時候,送暖偷寒,顛鸞倒鳳,靠一點點可笑的刺激,繼續麻木自己。

    他望了望外頭,蒄瑤今天去淩霄殿向父君匯報年末的各部賬務安排和來年預算。她最近倒是忙得風生水起,天天人影都見不著。

    自己大早就來了,趕上她正急著出門,連話都說不上一句,隻說讓自己在這兒等,晚上回來再好好伺候她。嗬嗬,她的架子也越來越大了,倒搞得仿佛自己是她的男寵一般。

    琛華自嘲一聲。他喂完了魚,拍拍手,一路走回去。門廳環廊間都盛開了各色爭奇鬥豔的紅妍嬌蕊,吐露芳菲。蒄瑤是司花的神,想當初她就在漫天花叢中,苦苦等著二哥歸來,想去看他,卻又扭捏著不敢。

    風水流年,如今,便輪著自己等她了。

    好吧,等就等吧。

    反正他現在有的是大把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