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三)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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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年,天族二皇子軒轅璟華率二十萬大軍,與叛賊薑赤羽大戰三月。於夢澤,以木人巧計一舉擊敗炎龍大軍,固其戰神不敗之名。薑氏父子惡貫滿盈,當場伏誅。天後薑懿愧其兄之過,自縊於蘊秀宮中。三皇子軒轅琛華悼其亡母,一夜白頭。天帝為安定漠北無辜百姓,令薑氏雪梨繼承父位,同時以神力加持,令漠北從此五穀豐登、四季常安。”

    ——不出意外的話,天族的史書上,應該是會這樣寫的。

    不管事實怎樣肮髒血淋,白骨森森,曆史的車輪就那樣碾壓過去了。有的事情上會小小偏離一下,有的偏離得較多,但最終還是會回來。

    結果都一樣。

    在這一段短短的文字裏,讀不到那些血的顏色,讀不到那些硝煙的味道,也讀不到生離死別的悲傷。

    不經其事,不知其痛。

    後來者不會知道,史書上的寥寥數語,定義的是一場戰役,是兩個君王的最終較量,是幾十萬人的生死,是每個當事者全然不同的意義。

    對於軒轅広,那是一次勝利,是他數千年的臥薪嚐膽,終於揚眉吐氣。

    對於薑懿,那是一種解脫,是她扔掉重重的枷鎖,終於做回了自己。

    對於薑赤羽,那是一個宿命,成王敗寇,他輸在自己的野心和一意孤行。

    對於青瀾,那是一場夢,夢開始前他是個孤兒,夢結束後,他依然是。

    對於璟華和阿沫,那是一段回憶,縱戰火紛飛,縱無盡磨難,卻因為擁有對方,而讓每一個畫麵都刻骨銘心。

    每個人都在忙碌。

    天帝帶來的十萬精兵和那些未曾受傷的士兵們,在太子玹華和田蒙的帶領下清理現場,救治傷員,掩埋屍體。

    天帝看大局已定,便向玹華交代了幾句,起身返回九重天。國不可一日無君,他不見得是個明君,但卻多年來一直勤政。哪怕是這樣舉國歡慶勝利的日子,他都不會放任自己離開淩霄殿太久,以免落人口舌,引起政局不穩。

    走之前,他去看了看璟華。

    聽玹華說,他還不是很好。

    薑懿死前度了全身的修為給他,總算令他暫時性命無虞,但似乎也僅此而已。

    田蒙叫人為他搭了一個臨時的簡易帳篷,他就半躺在裏麵。他並沒有昏睡,看到軒轅広站在門口,抬頭看了一眼,什麽都沒說。

    不知是沒精神說話,還是覺得無話可說。

    倒是阿沫,瘸著腿,還一跳跳跑過來問他,要不要進來。

    軒轅広搖搖頭,轉身走了。

    他也不願多呆。

    對這個兒子,他一直覺得心有愧疚,一直提醒自己想對他好一點,但不知為什麽,始終做不到。

    也許,他越長大,就越像他的母親,一看到他,就會想到阿梅,心裏便揪著疼。

    以前因為要討好天後,刻意對他冷漠。

    但現在呢?

    他苦笑,現在隻能說,冷漠也許已經成了習慣。

    兩千多年下來,這父子之情,早已扭曲得不成樣子。就像把一棵樹壓抑在一個逼厄的容器裏生長,生長,待它成熟之後,縱毀掉那個容器,但樹的根、莖、葉都早已都成了畸形,光怪陸離。

    他已經做不出慈愛的樣子,而璟華除了服從他的聖旨外,也不會對他說別的什麽。

    與其說是他的兒子,倒不如說是臣子。

    他歎了口氣。

    走出帳篷的時候,又聽到璟華接連不斷的咳嗽,他的喘息裏帶著哮鳴,像是引起了氣道的痙攣,他聽到阿沫驚慌失措地在給他找藥。

    軒轅広停住腳步,想回進去看看。但就在此時,玹華的那句話又刺耳地回想起來。

    求父君,能將胤龍翼傳給二弟以救他性命!”

    軒轅広臉色一沉,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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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瀾在給薑懿整理遺容。

    阿沫已經幫她換了幹淨的衣服。這個天後她向來不喜歡當,走時自然也就不要穿成天後的樣子。阿沫說就隻有一般民婦的衣服,倒正合他心意。

    換好衣服後,青瀾就讓她走了。一來璟華那裏時刻需要人照顧,二來很多事情他想能自己親自做。

    他打來水,為她洗臉,額頭、脖子。再仔細地洗手,擦每根手指。最後脫下鞋,為她洗腳。

    擦一遍,心裏叫一聲。

    娘親,瀾兒想過要服侍你到老。

    等你老了,我就每天給你洗臉,洗手,洗腳。

    但現在,卻隻有這一次機會了。

    他想著,又哭起來。紅色的血淚落在水盆裏。他急忙用手去擦,弄幹淨了,再去給薑懿梳頭。

    他摸索著,解開薑懿的頭發。

    這下犯了難。

    他根本不會梳女人的頭發。

    一個腳步聲走近“哥哥,我來幫你好不好?”

    青瀾詫異地站起,“三殿下?”

    琛華笑了笑,“別這麽叫我。母後說,你也是她的孩子,那麽我叫你哥哥,沒錯吧?”

    青瀾怔了怔,不知該作何答。

    琛華已接過他手中的梳子,一邊梳,一邊輕輕道:“以前我不懂事,仗著母後疼愛,終日遊手好閑,也不知幫忙父君和二哥分憂,讓二哥一個人奔忙,累壞了身子。”

    琛華說話的時候,梳子上發絲纏繞,他想也不想,就將那幾縷頭發一把都薅了下來。

    青瀾眼盲,並未發現。

    琛華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絲蔑笑,隨即又是淒淒的聲音,“直到母後沒了,我才後悔,以前都沒有好好孝順她!”

    他說著,竟也嗚嗚地哭起來。

    三殿下……不,弟弟,你別哭……”青瀾拍拍他,心中卻也是無以複加地沉痛,忍不住落下淚來。

    琛華恰如其分地停住嗚咽,乖巧地替青瀾擦去血淚,“哥哥更不能哭。母後說了,哥哥眼睛不好,千萬不能哭。”

    嗬嗬,好,那我們都不哭。”青瀾倒覺得他可愛起來。這個三殿下,其實也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現在娘親走了,天帝又不是個好父親,他也確實怪可憐的,以後看在娘的麵子上,還得要多照顧他。

    好了。”琛華鶯紅燕粉無數,梳個頭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他拉著青瀾的手在發髻上輕輕摩挲,貼心道:“哥哥你摸摸,母後她是不是很美?”

    青瀾笑了笑,“等此間事情結束,我要送娘親回漠北,將她與我爹爹合葬。弟弟,你與不與我同去?”

    琛華低著頭,小聲道:“我也想再送送,但我怕父君會不高興我去漠北。”

    青瀾想想也對,他畢竟還是姓軒轅的人,去漠北安葬薑氏族人確實很尷尬,這種場合他應該避嫌才對,怎麽還能摻和在裏麵。

    他有些歉意道:“對不起,哥哥沒想到這個。那你先回天庭去吧,等我安葬好娘親,也要回兵部的,到時候再來找你。”

    琛華與他擊掌,歡喜道:“好!雖然沒了母後,但我又多了一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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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琛華跟軒轅広先行啟程回天庭。

    近南天門的時候,琛華突然停了下來。軒轅広皺了皺眉,麵無表情地等他。

    琛華突然跪了下來,垂眸道:“琛兒一身罪孽,再無顏麵踏進這九重天上,請父君見諒。”

    軒轅広道:“你何罪之有?”

    兒臣身有一半炎龍的骨血,便是大罪。”

    軒轅広覺得他這句話還算中聽,說這孩子沒什麽其他本事,但若說乖巧伶俐,倒確實比他兩個兄長要強得多。他點點頭,“話雖如此,但……”

    琛華繼續道:“兒臣懇請父君準我去無妄海為曆代先祖守陵,日夜勤綴不息,代替大哥為父君江山祈福!”

    軒轅広有些納悶。

    這個隻知享樂的小兒子,竟會主動提出去無妄海那種鬼地方吃苦?不過,人大約都是會變的。

    琛華低著頭,跪在地上,遠望去,便隻見他那滿頭銀發,垂下來鋪了滿地,與周邊的雲朵結成了一色。

    軒轅広歎了口氣,兒子的頭發竟然白得比自己還早。也好,雖然一直都不爭氣,但許是母後的死,對他打擊太大,這便突然長大了。

    也罷。”他點點頭,“莫荒廢了修為。”

    等他轉身離去,琛華便抬起了頭,用那雙血紅色的眼眸目送他的父君。

    滅了漠北,殺了所有姓薑的,就真的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嗎?

    對我來說,這還僅僅是開始。

    琛華舔了舔嘴唇,突然渴望血的味道。

    她今天終於死了,罪有應得!

    可她直到死前,都隻知道依依不舍,拉著那個兒子的手!那個不知道哪裏來的野種!自己把她救下誅仙台,一路護送,她竟然連看都沒有看自己一眼!

    不過沒關係,她死了。

    這是她的報應!

    所有不愛我的,看不起我的,都會得到報應!

    那麽接下來,該是誰呢?

    是父君大人?還是我的哥哥們呢?

    嗬嗬,本以為今天會看到二哥斷氣的。誰知道一個哥哥沒死,反而又多了一個哥哥。

    胤龍翼隻有一雙,除了父君虎視眈眈外,還有這許多哥哥們在前頭排隊,這可真夠麻煩的。

    遠處,兩個換崗的衛兵朝他這邊行禮。

    他的眼眸早恢複成正常的顏色,親和地朝他們笑了笑,跳上祥雲,朝無妄海方向行去。

    風吹動他的銀發,除了顏色不同,他看上去依舊是那個翩翩美少年。

    隻是——

    滿頭雪,朱砂淚,心魔起,浩劫生。

    ——上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