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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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過她的手巾,輕撫她破碎的臉龐,痛心道:“阿沅,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出了這麽大的事一直瞞著我?”
我不是……”她仍在做著最後的掙紮,驚惶閃躲,瑟縮道:“我不是阿沅,不是那個阿沅!”
她哭喊著,揮舞著雙手,要掙脫她的懷抱。
那千百年加築起來的防線如今正一點點崩塌,她甚至能聽到心裏那個不堪一擊的聲音。
他每叫一聲“阿沅”,心中便有一塊狀似堅硬的東西開裂,土崩瓦解,然後一片連著一片,摧拉枯朽,勢如破竹!
他緊緊地抱著她,不停叫著她的名字,問她痛不痛……他語無倫次,他顛三倒四。
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他亦不知自己在說什麽。
她隻感覺到,從掌心,到身上,他都噴薄著滾燙的溫度,似痛苦,似懊悔,似遲來千年的溫暖,帶著無比堅定的意誌,無比強大的決心,刹那消融心頭冰雪,令她那顆被封凍住的心又恢複感知,重新悸動……
這次是真的嗎?
真的可以結束噩夢了嗎?
岌岌可危的堤壩終於轟然倒塌,她唯一完好的眸中,流出委屈的淚。
玹華,玹華……”她在他懷裏哭道,“阿沅好痛,好辛苦……”
嗯嗯,我知道。”他拿自己的臉緊貼著她的,流著淚,卻又抬頭笑:“阿沅不怕,都過去了!我來了,我以後會保護阿沅,再沒人敢欺負阿沅!”
他的淚和她的淚,流在一起,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
他和她,頭湊在一起,額頭緊貼著額頭,先是哭,然後又笑,然後又一直一直哭……
阿沅,不哭了,再哭眼睛都要哭壞了。”他心疼道。
可她停不下來,她有那麽多的委屈,那麽多的悲傷,那麽多的苦楚和那麽多的相思……
她不過是藥師如來門下那個隻知鑽研藥理,不問世事的關門小弟子,被調上天庭擔任藥師一職的時候還不過是個小姑娘,她在情竇初開的時候遇上了九重天上的太子,那個溫暖的、灑脫的、明朗的男孩子。
但後來,她卻無辜被陷害,甚至因為她是十世好人,不能妄加殺害,而在她身上施加了無數令人發指的酷刑。
她在最美麗的年華,被毀去容貌,割去舌頭,挑斷手筋腳筋,日以繼夜地經受折磨……
那些人希望她可以熬不住,然後自己去死,永絕後患。
但是她沒有。
她以沅婆婆的身份,孤獨地,近乎絕望地躲在西海海底,過了兩千八百年。
而現在她終於知道,為什麽自己能撐過那些殘酷的令人絕望的折磨,為什麽能忍住漫長的無盡無止的歲月,而沒有選擇草草結束生命。
不是因為自己特別堅強,勇敢,也不是因為自己求生意誌多麽的堅定——而是,因為他。
為了他,為了現在。
而她受了這麽多的苦,盼了這麽久的人,卻直到今天才姍姍來遲,才出現在自己麵前。
你叫她怎能不哭?
阿沅,真的不能再哭了。”
他實在沒辦法,試著去吻她的唇,想吮去那些鹹鹹的淚水。
她驀地一驚,像被抽了一鞭子一樣,立馬朝後縮了回去,蒼惶地,牢牢地捂住自己的臉。
阿沅。”玹華輕輕握住她的手,一點點挪開,讓她那張醜陋到簡直恐怖的臉孔一覽無餘地展現在自己麵前。
很醜,會嚇壞你的。”她打著手語,又急急忙忙去找剛才的那張麵紗,兩隻手,不,整個人都在發抖。
阿沅,別這樣。”玹華道。
他輕輕地撫摸著她那些猙獰的傷疤,一點點用指端的溫柔去撫平她的創傷。
阿沅,不要怕讓我看到這些。”
他輕輕道,每個字都充滿堅決的,穩定人心的力量,“看到你的臉,看到你的腿,看到你不能說話……看到這些,都會讓我,唉……”
他微微歎了口氣,“會讓我很心痛,也很憤怒,我會想著怎麽來補償你,在以後的日子裏,好好愛護你!會想著怎麽去抓到那個把你害成這樣的人,將他碎屍萬段!”
但唯一不會的,是嫌棄你。”玹華道,“我永遠永遠不會嫌棄你,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
因為我從來沒有用自己的眼睛來愛過你,我都是用這裏。”
他握著她的手,將它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它在這裏一直沒有變,就是我以前的那個阿沅。”
妙沅癡癡地望著他,足足有一炷香的時分。玹華也就這麽望著她,始終靜靜微笑。
終於,妙沅也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阿沅也沒有變,阿沅心裏,一直在想著玹華。”
玹華眼睛一酸,禁不住淚濕眼眶,捧著她的手放在唇邊吻著,落淚歡喜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沅心裏也是和我一般想法。”
妙沅似羞澀點頭,想了想,又急急補充道:“我的腿確是無法再走,但這臉上的傷卻是可以治好的,不會一直這樣。”
玹華豪爽笑了笑,“治得好最好,治不好也沒有關係。阿沅,你知道我向來不看重皮囊。”
他頓了頓,又不解道:“可是,既是治得好,為何你又一直拖著不治?”
妙沅望了他一眼,低頭不答。
玹華看了她,便心下了然。
她不治,是因為她覺得沒有必要治。
女為悅己者容。她既不知何時才能與自己重逢,那這美與不美,治與不治對她來說,其實並無分別。
想到此處,更覺她對自己情深義重。他抹了抹眼睛,擠出一個笑容道:“既如此,阿沅快跟我走吧。”
走?去哪裏?”
去救璟華,他……好像快要撐不下去了。”
玹華說到弟弟,心又是一沉,自己出來已經大半月了,會不會璟華他已經……
他不敢再想,強迫自己趕緊打消那個可怕的念頭。
妙沅騰地放開他,警惕道:“你不是來找我的?你隻是來求我救你弟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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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瀾說去灶房幫忙阿沫端紅豆湯,房間裏便隻剩下璟華和雪梨兩人。
薑雪梨踏進屋子,順便打量了下四周。
玹華的這間屋子甚是簡陋,除了一些基本的日用品再無一物。璟華搬過來住以後,不過在桌子上添了筆墨,和一些剛謄寫好的書冊。
其實他白天基本都陪阿沫在他們原來的那間,隻有晚上就寢才會來此,所以也並未將陳設多加改變。隻是阿沫看他被褥單薄,硬是又給他抱來了厚厚的鋪蓋,這才讓這裏顯得沒那麽寒酸。
好在薑雪梨出自漠北,雖為公主,但從小在祭司殿清修,也談不上錦衣玉食,對於一個天族的二殿下會住在這樣的地方,倒也沒有太多的詫異。
沫沫去準備點心了,女王殿下遠道而來,先喝杯茶解解乏吧。”
璟華親自斟茶,動作從容優雅。雖是在陋室寸地,卻恪守著兩國外交之禮,一盡地主之誼。
薑雪梨早已脫下自己的鬥篷,直接朝床上一坐,不滿道:“跟你說了,別老是叫我女王殿下,我叫你璟華,你就叫我梨花,大家都把殿下兩個字去掉,多好。”
璟華唇角揚起,是那種保持距離的微笑,“女王殿下說笑,規矩不可廢,直呼其名,那是璟華失禮了。”
你這麽說,就是還是沒有把我當朋友!”薑雪梨嗔怒道,“人家一片真心,卻換得你拒人千裏!”
璟華惶恐!璟華確有把殿下……有把雪梨當做朋友的。”
他雖不情願,但見她似乎要翻臉,隻好無奈改口。心中暗暗苦笑,這堂堂的一國之主,其實心智還不如沫沫,是個十足的小孩子。
聽到他喚自己雪梨,她這才心滿意足起來,過去把他手中茶壺往桌上一放,又拉著他一起坐到床上,疼惜道:“璟華你手好涼,臉色也好差,是有哪裏不舒服麽?”
璟華不著痕跡地從她手中抽出手來,微笑道:“雪梨你多慮了,我身體很好,無任何問題。”
薑雪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從小在祭司殿長大,並沒見過幾個外人,更何況是胤龍這樣的外族人,許是胤龍族的男子便都是這樣清秀文弱的也未可知。
她幾個哥哥都是俊美粗獷型的,龍驤虎步,嘯詫風雲,她從小見得太多,早已審美疲勞。
因此璟華上一次借著封印誇父的機會,潛入漠北,在祭司殿求見她的時候,她便一下被迷住了。
她活到這麽大,從未見過如此溫潤謙和,優雅如玉的男子。
他說起話來溫和如天籟;
他寫起字來行雲如流水;
他微笑起來如春風化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
吹皺她心中一池春水,漾得她少女心田激起圈圈漣漪。
他當時亦受了重傷,雖因不願在炎龍麵前示弱,強行撐著,蒼白的臉色卻騙不了人。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薑雪梨卻在看慣了孔武壯漢後,突然看到如此一個弱柳扶風、溫潤似水的天族殿下,一下子情生萌動,想也不想就答應了與他合作。
璟華慧智通透,又豈會不知雪梨的那點小心思?
隻是一來大局當前,他不得不將個人情感放置一邊,雖不喜對方是因為這個而與自己建立盟約,但好在雪梨也並未提出什麽要兩方結姻之類的附加條件。
二來,他自恃極有自製,暗忖將來即便雪梨單方麵示好,自己也完全能把握分寸,處理好此事,不致將兩國關係陷入僵局。
現在,他看似雍雅從容,盡顯待客之道,更口口聲聲說說已將對方當做了朋友,但其實,在這位不請自來的女王殿下麵前,他早已倏地一下地進入到戰備狀態。
他盡顯天族兵部大帥的術業本能,條件反射般地表現出最高昂飽滿的精神,即便對方隻是一個愛慕他的女子,在他看來,卻如和兩國之間針鋒相對並無二致,絕不可讓她瞧出半分自己重病膏肓的樣子。
他其實多慮了,薑雪梨從未想過要來探他這個天族大帥的虛實,在她眼裏,璟華隻是那個讓她一見傾心,又日思夜想的夢中情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