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七)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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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自己和阿沅救下趙氏孤兒,為趙碩留下這最後一條血脈,如此忠義之事,在百姓眼中,竟被恨得咬牙切齒。
那隻是些平凡的小老百姓,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們不懂朝堂上的明爭暗鬥,隻想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今日多打了一隻兔子,明日菜價又降了半分,都會高興個半天。
他們隻想每天回家來,會有孩子奔出家門口,撲到自己的懷裏,糯糯地叫一聲“爹爹”,隻要那嬌嫩的小嘴在自己臉上親上一口,勞作了一天的疲勞也都統統都能消除。
他們隻想省吃儉用,攢些銀子,等再大一些了,便送孩子上私塾去,盼他用功,能出人頭地,光耀門楣。
等孩子成年了,請媒婆說個好人家的姑娘,成了親,小兩口早點給他們添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孫子,延續香火。
所以,那些士大夫們的忠孝啊,節義啊,情操啊,氣節啊……在那些老百姓的眼裏,不過就是一個個遠在天邊的故事,聽過就算。
想起來了,也許會在月下納涼的時候,對自己的孩子說一說,笑一笑,但如果要用自己的親生骨肉,去成就那些名門忠烈,千古熱血——門兒都沒有!
玹華有點慨然。
現實,有時候真實得令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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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的時候,仆從們告訴他,有個女人來求見夫人。
玹華心一驚,立刻往前廳奔去。
他看到有個女人跪在地上,阿沅正要拉她起來。
大人,您回來了?”妙沅見他回來,露出一點高興的神色,但又轉瞬即逝,愁道:“這是韓夫人,一直跪著不肯起,大人來幫我勸勸她。”
玹華動容道:“韓夫人,何苦長跪不起?”
他認識這名女子,是守門大將韓厥的夫人。韓厥也是一位義士,在他們帶著公主逃亡的時候,果斷放行,遂自刎以謝罪。
韓夫人喪夫不久,全身素白孝服,臉色更是煞白,望著玹華夫婦,雙眸含淚道:“公孫大人,程大夫,‘屠嬰令’已下,未亡人求大人高抬貴手,放過我那苦命的孩兒!”
玹華蹙眉,“夫人恐怕弄錯了,那‘屠嬰令’是屠岸賈那歹毒之人所下,你求我並無用處。”
韓夫人淒然一笑,“怎會沒有用處?先夫便是為了保全趙氏孤兒,這才舍生取義。如今家中,隻剩未亡人與尚在繈褓中的嬰孩,孤兒寡母,無依無靠,我不求大人,還能求誰?”
玹華道:“屠岸賈凶殘成性,為了找到趙氏孤兒,竟下令屠盡全城的嬰兒!不瞞夫人,我家中也有一對方出生不久的孿生兒,正為此憂心不已。”
公孫大人何必惺惺作態?別人或許不知內情,但我又怎麽會不知道?”
韓夫人收起眼淚,冷笑道:“當時兩位帶著公主逃走時,她已身懷六甲,不日便要臨盆。我倒要問,那她後來生下的那個孩子又去哪兒了呢?公孫夫人,你運氣還真不錯,這孿生兒幾率極小,你倒是說生就能生得出來!”
玹華與妙沅對望一眼,沉聲道:“韓夫人慎言!韓大人也是令杵臼景仰的熱血之士,韓夫人難道要在他死後,再毀他名節麽?”
韓夫人尖聲大笑,擦了把眼淚,恨恨道:“我一介婦孺,哪懂什麽名節不名節!我隻知道若不是遇上你們幾個,我夫君根本就不會死!
那個什麽趙氏孤兒,他的死活幹我夫君何事?不但要他為此賠上性命,害我家破人亡!現在你窩藏著那個掃把星,害得我們唯一的兒子也要送命!害得全城的孩子一塊兒跟著送命!”
她倒退幾步,指著玹華淒厲大笑:“你們這個行的是哪門子大義?你們自以為是,和那個屠岸賈根本沒有區別!一樣是劊子手!劊子手!”
妙沅見她悲慟已近崩潰,心中不忍,上前安慰道:“韓夫人你莫這樣,尚有兩日,說不定此事尚有轉機。”
韓夫人怔了怔,喃喃道:“尚有兩日,不錯,我的孩兒尚能活兩日……”
她突然朝著玹華連連磕頭,痛哭流涕道:“大人,我求求你!求求你將那趙氏孤兒交出去!不是我心狠要他死,隻是他不死,全城幾千個孩子都沒有活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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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沅半夜裏起來喂奶的時候,懵懂中發現燈還亮著。她略整理好衣衫,掀開簾子,果然玹華還在燈下思索。
先睡會兒吧,你如今是凡人的身子,可經不起這麽折騰。”妙沅給他披上件大氅,“夜寒露重,別回頭把自己給累垮了。”
玹華勉強一笑,“我不困,阿沅先睡吧。”
沒事,我就再陪你坐會兒。”妙沅溫柔道:“在想什麽?”
還能想什麽?我竟然陷入了這個兩難的境地,走投無路。唉……”玹華苦笑。
他歎了聲,睜著衝忙紅血絲的雙眸道:“阿沅,你說一條命和千萬條命,到底哪個更重些?我們這樣費盡千辛萬苦要保住趙氏孤兒,到底對是不對?”
他說著,搖籃裏的小嬰兒又啼哭起來,妙沅走過去,將那孩子抱起,放在懷中哄著。
是老大麽?”玹華問,為了把孿生子的戲做足,他們也不再以少主相稱,隻是用老大、老二把兩個孩子區分開。
妙沅點頭,“這孩子,不哭不鬧,除了吃得比老二多些,其他都很好帶。”
玹華笑道:“能吃是好事,你若應付不來,趕明兒去請個乳母來。”
妙沅沒有接話,隻低著頭,假意在哄孩子。
但她並沒有騙過玹華,他分明看到她的淚滴在那孩子的繈褓上,晶瑩破碎。
阿沅別哭。”玹華將她和那孩子一起摟在懷裏,“我不會讓他死的。你剛出月內,哭了對眼睛不好。”
妙沅哽咽哭道:“玹華,我做不到!不論哪個孩子,我都舍不得!他們都是無辜的!”
玹華摟緊她,“別急,還有兩日,我再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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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玹華借口去買菜,又出了門。
其實這些本用不著他,但反正在家中也什麽都做不了,不如出來探探情況。
今日的氣氛倒像比昨日好些。
街市上突然間多了許多懷抱嬰孩的婦人,像突然約好了似的,成群結隊地上街來。
路兩旁,那些平日裏隻有趕集時才擺出來的小攤子也熱鬧起來,年輕的父母們紛紛解囊給孩子買各種風車啊、撥浪鼓啊,糖人啊,虎頭鞋啊……
那些孩子其實還小,抱在手裏還不太會玩,但父母們不管,隻要孩子眼睛往哪裏多停留了一秒,立刻就要把那裏的所有吃的玩的,都搬過來,唯恐不及。
玹華看到有一對衣衫破舊的夫婦,手裏抱著的孩子卻穿金戴銀,小手小腳上各掛了一個金鐲子。
他還看到兩名年輕的父親,因為要搶最後一個風車,而紅了眼睛,大打出手。
還有的母親帶著孩子上館子,叫了一桌子大魚大肉,說這輩子都再吃不到什麽好吃的了,非要給才半歲不到的娃,強行喂了許多食物下去。孩子因無法吞咽,有的當場噎死。那些咽下去的,也因消化不良而拉稀,虛脫至死。
更有甚者,急急忙忙將結下的娃娃親給辦了,反正以後也沒機會再辦。於是滿眼都是抱著孩子上花轎,抱著孩子入洞房。滿堂的喜慶結彩,卻隻聞淒淒哭聲。
玹華再聽不下去,轉身往家裏跑。本來想出來透透氣,卻沒想到外頭更亂,讓他從腳底往上直冒涼氣。這個屠嬰令一下,全城的嬰孩都難逃厄運,全城的每個家庭也都跟著分崩離析。
他剛踏進家門,便看到妙沅正戴了鬥笠準備出去。
玹華嚇了一跳,忙抱住她,“阿沅你去哪裏?你不會跟那些人一樣,也瘋了吧?”
妙沅抬眼,悲痛道:“大人,韓夫人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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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夫人是自盡的。
她死在自己的房中,一根白綾懸上房梁,蹬腿便死了。
玹華道:“怎麽這就自盡了呢?她昨天不是還來求我將老大交出去麽?”
妙沅道:“是隔壁的好事者,硬說她的孩子便是趙氏孤兒,今早破門而入,將她的孩子搶走,去交給了屠岸賈。”
什麽?”玹華大吃一驚,“竟有這樣荒唐的事!”
妙沅道:“那些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不被牽累,就想隨便找個別人家的孩子頂罪。韓夫人孤兒寡母,又是韓大人放走公主的,肯定被眾人遷怒,於是就成了替罪羔羊。”
玹華深歎了口氣。
現世報,來得好快。
昨日這個韓夫人還上門來,口口聲聲罵自己是劊子手,要自己把老大交出去,否則便去屠岸賈處揭發。
而今日再見,她已是冰涼一具屍骨,她的孩子也將隨她一起長眠地下。
他想到昨日在棺材鋪裏老淚縱橫的那個老頭,今日在街市上看到的那些已經瘋了的父母。
沒錯,不論貧富,每個孩子都是母親懷胎十月,帶到這個世上的,都是父母的寶,是每個家庭的希望。
如今,屠岸賈已瘋癲入魔,要屠盡這都城裏所有的希望,那這座城不瘋才怪。
一邊是滿門忠烈慘死,受人之托要保下這最後一條血脈;一邊是幾千條無辜性命,全城嬰兒即將成刀下亡魂——
軒轅玹華,你又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