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再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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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華是去了望星閣。

    作為天帝,他需要定時去望星閣,以自身修為化解天地間戾氣,確保三界內正氣浩蕩,祥瑞之意充盈。

    這是以前父君做的事情,為了能有更充沛的靈力來履行天帝的職責,父君對胤龍翼誌在必得。而最後,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父君,搶到了神翼,還登基為帝。

    說出來,何其殘忍。

    琛華其實說的沒錯,自己什麽都得到了,卻還假惺惺的,披著偽善的外衣。

    他說不清楚自己現在是懷著一種什麽樣的情緒。

    他很渴望來望星閣,以自身修為化解天地間的戾氣。他也很急迫地每天都為琛華施法,以靈換靈化解他體內魔性。他似乎很願意耗費自己的靈力,恨不得早些花光它們才好。

    那讓三界聞之變色的強大力量,那些罪惡的源泉。

    因為他曉得,身上的每一分靈力,都是他殺了自己的父君,得來的。

    他每一天的健康,都是殺了父君,得來的!

    沒有人知道,當他每天早晨睜開眼睛,看到這雲蒸霞蔚,萬裏江山如畫的時候;當他在淩霄殿上被三界膜拜,高呼天帝陛下的時候;當他日日與阿沫耳鬢廝磨,夜夜相擁而眠的時候……

    他都會忍不住去想,他活著的每一天,他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殺了自己的父君得來的!

    他痛恨自己的強大,羞愧於自己的健康。他是活下來了,可他成了弑父的罪人!

    這和父君當時殺了母妃,又有什麽分別?

    不過是自己給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做了,就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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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璟華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阿沫果然已經睡著了。

    他今天有點疲憊,開了門並沒有馬上走過去,而是倚著門靠了一會兒。

    他就這樣遠遠地看著她。

    她睡得正甜,那個生命中最愛的女孩。

    璟華的唇角浮起一絲微笑。

    他是為了這個女孩才活下來的。哪怕背負了所有的惡業,哪怕做了弑父那樣天地不容,人神共憤的事情,但他終於活下來了。

    她再也不用擔心他病發,害怕他會突然離去,她可以回到她原本的樣子,任意地撒嬌,無憂地大笑,肆意地盛放。

    那他縱滿身罪孽,又算得了什麽呢?

    可她今天似乎有些不開心。

    璟華輕歎一聲。她沒說,但他對她了如指掌。她平時心裏存不住半句話,再小的煩惱和快樂都會急著和他分享,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卻最終什麽都沒說。

    是發生了什麽事?或者遇到了什麽人嗎?

    還是怪自己太忙,沒有功夫陪她?

    她太單純,又胸無城府,她就像空中自由自在的飛鳥,又或是水裏無拘無束的小魚,她不該呆在九重天這樣的地方,被這裏的腐朽和壓抑一點點磨掉靈氣。

    璟華站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兒,發現她竟把鐲子從手腕上褪了下來,緊緊捏在手裏。

    璟華笑了笑,又輕輕拿起來,替她重新戴好。

    傻沫沫,是想我了嗎?所以拿了鐲子在手裏看,直到睡著嗎?這幾天大概是忙了一點,所以少了時間陪你。

    但現在,我們終於有了天長地久。我會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裏,每天都陪你,每個春去,每個冬來,每個晨曦,每個夜晚……

    沫沫,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千千萬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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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日,璟華回來得都晚。

    他總是回來陪阿沫用了晚膳,然後便又出去,直到半夜才歸。

    他不太說起自己去了哪裏,做什麽。阿沫也懶得問,問了也是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滴水不漏。

    那天發現他貞鱗的事,還有遇到蒄瑤的事,她都沒再提起,連自己也佩服自己居然那麽沉得住氣。

    他們相敬如賓地一起用膳,她送他出門,叮囑他早些回來。他也依舊每日出門前都會吻她,怕她無聊,還特意給她安排了一些功課。

    阿沫知道他必定是看出了自己的異樣,以璟華的聰明,以她的單純。

    但他卻什麽都沒問。

    剛開始的時候,阿沫還是想主動去質疑的,問問清楚那個貞鱗和那件朝服到底是怎麽回事。但幾天過去,璟華依舊對她的突然沉默熟視無睹,她便也賭氣不說。

    他知道的,他故意不問。

    她氣他這點,更刻意沉默。

    如此僵持。

    其實阿沫每晚都等她,反正她現在白天無事,也懶得去做什麽事,終日裏呼呼倒頭大睡,倒是替晚上養足了精神,等他夜歸。

    她就坐在園子裏,數著星星,數著梅花,想象他在這裏度過了一個怎樣的童年,又想若自己能早個兩千多年來認識她,會不會就不再是遲到的那個?而是成為了那個和竹馬一起的青梅?再讓他把所有的耳墜釵子都送給自己?

    她這麽胡思亂想到後半夜,璟華才回來。

    他的身影依舊單薄,哪怕是著了天帝端厚雍容的龍袍,況且大多數時候他都不穿這些,依舊是以前的衣衫。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是句很好的句子。但阿沫想,如果自己並不是對方心裏的那個故人,那又該何解呢?

    宸安宮不在天宮的中心位置,每次璟華從淩霄殿,或者望星閣,又或者寶慶宮回來的時候,都要駕雲趕很長一段路。

    夜深人靜,就他一個人,月色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狹長,孤單裏幾分淒涼。

    阿沫覺得鼻子有些酸,她覺得璟華這個天帝,並不像人們想的那麽威風。

    她很想他,等了一晚上無非想和他說上幾句話,但又實在太晚,不忍他再熬著精神和自己聊那些有的沒的。

    她看他進了宮門,便掂著腳,偷偷跑回床上去,做出一番已然熟睡的樣子,這樣他也就不再牽掛,安心地躺到她身邊。

    有幾次實在太晚,他隻和衣抱了她一會兒,便又匆匆起身早朝。還有幾次,他有奏折未來得及批完,在桌案前坐到天亮。

    雖然心裏有了那些令她悵然的東西,但阿沫曉得,不管多晚,自己還是會等他。

    而不管多晚,他都一定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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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晚上,阿沫依然在園子裏數梅花的時候,青瀾卻不請自來。

    他提了兩壇子酒,豪爽地丟給阿沫一壇,差點砸到阿沫頭上。

    喂!青瀾哥哥你幹什麽,想嚇死人啊!”阿沫大叫。

    我都叫了你好幾聲了!是你自己想什麽心事,想得失魂落魄?”青瀾道。

    他將酒往庭院裏的石桌上一放,左右張望道:“璟華呢?父王帶來的霧裏看花,我特地給他留了兩壇。”

    阿沫悻悻道:“他回來早呢。”

    青瀾看了她一眼,蹙眉道:“怎麽了?我怎麽覺得我們阿沫有點不高興呢?該不是璟華欺負你了吧?”

    怎麽會?我不欺負他就已經很客氣啦!”阿沫笑道:“我是氣青瀾哥哥有了酒喝,卻不想到我,真正厚此薄彼!”

    青瀾豪爽道:“就是嘛!我的妹妹怎麽可能給別人欺負?父王還左右關照我要多照顧你,怕你在天庭上不適應,我就說他是多慮了。”

    嗯,就是就是!”阿沫拿來兩隻碗,道:“正好璟華不在,青瀾哥哥便陪我喝酒吧,省得他管著我,喝不盡興!”

    青瀾一拳敲開封壇,給兩人各倒了一碗,半開玩笑道:“阿沫什麽時候也學會喝酒了?我都不知道呢,看來是真的長大了啊!”

    哼,小看人!”阿沫一口氣幹了半碗,皺眉道:“這酒一點都不好,不甜。”

    哈哈,誰說好酒就一定要甜了?又不是吃糖。”

    好酒就是要甜!”阿沫不服氣道:“璟華以前帶我喝過的,我們喝的女兒紅,又甜又好喝。”

    青瀾大笑:“那是璟華哄著你,女兒紅在我們眼裏根本就是糖水,他該不是告訴你說,那個就是很厲害的酒?哈哈哈……”

    阿沫沉著臉,又給自己倒了一碗,一口氣喝幹。

    青瀾歎口氣,道:“好了,慢慢喝。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和璟華鬧別扭了?”

    阿沫不響,一口氣又是一碗見底。

    青瀾歎了口氣,奪過她的酒碗,不讓她再喝。

    阿沫,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和璟華吵架了,告訴哥哥!”

    阿沫抬起頭來,她喝得太快,雙頰已然微紅,直到眼睛裏也是紅紅的一片水光。

    青瀾哥哥,你告訴我,璟華以前是不是真的和那個蒄瑤很好?好到差一點便要成親了?”她望著青瀾,似笑非笑。

    阿沫問這個幹什麽?都是過去的事了。”

    哎呀,問問而已嘛!”阿沫開始撒嬌,醉眼朦朧,噴出一嘴酒氣。“我當然知道已經過去了,璟華現在喜歡的人是我,但人家好奇嘛!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有什麽不能說的?”

    青瀾沉默了一下,他想起在蒄瑤大婚的那個夜晚,他也和璟華月下對酌,就像今天一樣。

    璟華向他說起平時不會說的話,喋喋不休,念念不忘。他說他的誌向,說他的家人,說他曾有過的那些溫暖,說他渴望一個怎樣的人生。

    那個時候,他一定不知道,他的人生裏會有這樣一個特別的女孩,那麽精彩,那麽絢爛,足夠照亮他未來的每一天。

    而當時,就坐在璟華對麵陪他喝酒的青瀾也完全沒想過,這個讓璟華幸福一生的女孩,竟然就是自己的妹妹,那時候還天天西海裏蹦躂。

    阿沫,每個人都有過去,但又不能隻活在過去。”青瀾望著她,平靜道:“就像我曾經那麽喜歡你,但現在也成為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