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封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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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沫不知哭了多久。

    直等璟華將她抱回宮裏,安置於榻上的時候,她仍在昏睡。

    她是蒼龍,原本體格就要比胤龍小上一些,而她又屬於蒼龍中偏嬌小的,璟華抱在手裏,沒多少分量。

    他替她蓋上衾被,她仍緊緊拉著他的手。他要抽出,她神智迷糊,上來便不客氣地咬了一口。

    蒼白而修長的手指上已赫然一排牙印,璟華神色黯然,麵無表情地將手抽出。

    折騰了一宿,天已快亮了,他覺得應該去換件衣服,然後準備早朝。

    可是他並沒能站起來。

    許是前一夜喝了些酒,又許是在銀河邊受了寒,總之現在膝蓋以下的部分全部都沒了知覺。

    他並沒有慌張,靈力極度消耗下,最近常出現這樣的狀況,隻要坐一會兒,讓血脈流通自然就好了。

    趁這個機會,他便坐在床邊,凝視著她的睡顏。

    她熟睡的樣子他是看過很多次的。剛認識沒多久,她就和他在一起了,那時候他們並無肌膚之親,但卻夜夜同榻。他時常夜不能寐,凝望她的睡顏便成了他的習慣,以及漫漫長夜裏令他鎮痛安神的良藥。

    是啊,一直以來,他都是那麽愛她。

    那麽愛她,卻親口對她說出那麽絕情的話。

    璟華想,她一定很難過,因為她剛才哭得暈倒,要不是自己及時相救,她說不定就直接掉到銀河裏去了。

    如果換做平時,看到她哭成那樣,自己也一定會跟著心痛欲死吧。

    還好現在已經不會。

    現在他的心,是沒有知覺的。

    那個手術,封閉了他的心脈,從此不會再有任何情緒可以影響到自己那脆弱的心髒。

    這很神奇。

    就像突然在心靈上空豎起了一道道荊勾棘欄,銅牆鐵,保護了他的心髒,卻也牢牢擋住了外麵的陽光。

    世界一下變得漆黑,溫度降至冰點,外麵的歡歌笑語就像隔了很遠,勉強可聽到,卻怎麽也傳不進來。

    那本書的名字真是形象獨孤,就剩他獨活在這鐵的牢籠裏。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穿了一個堅硬而可笑的盔甲,再也無法感覺那些溫暖明媚的東西。

    即便是沫沫,她伸出手來擁抱自己,而自己伸出去的,便隻有冷硬的沒有知覺的金屬手臂。

    但外表仍是如常。

    他能談笑風生地給三弟夫婦擺下接風宴,也能極自然地對阿沫張口說那些溫柔纏綿的話,甚至就像他說的那樣,並不會耽誤給她一個孩子。

    他坐在床邊看著她,眸光清寒,蒼冷如玉的麵頰因為消瘦而顯得刀削般立體,鋒芒兀立的樣子。

    他抬手捂住自己左胸,那個心髒跳動的地方,有點異樣。

    璟華蹙了蹙眉頭,低頭望去,果然那一處變得濕熱,仍有鮮血在往外滲出來。

    還好,隻是傷口裂了,不打緊。

    不會再痛就好。

    畢竟是開了膛的手術,藥師說至少要躺臥數日。可他自是沒那個時間。他那日自召見藥師,臨時告訴他要做心脈封閉術,一直到手術全部結束,總共不過才一個時辰。

    地點就在涵澹閣邊上的花廳,連張床都沒有。

    打開胸腔的時候,他看到藥師臉上明顯的震驚,然後就變成極度的惶恐。他惴惴道,沒想到陛下的腑髒已衰竭至此,而心脈更是纖弱不可觸碰,若強行封閉,隻怕凶多吉少。

    藥師的話說得很客氣。璟華曉得,在沅姐姐那裏這段話就會變成最簡單的兩個字找死。

    而璟華卻不客氣。

    他臉色蒼白如紙,密密冷汗將裏衣統統打濕,但每一字卻猶自說得平穩,“你若不行,便讓你徒弟來。徒弟若還不行,便讓你徒孫來。”

    藥師自然聽出這雲淡風輕一句話裏天威壓下,他不敢再說什麽,硬著頭皮將手術做完。

    結束的時候,璟華已痛得幾乎昏死過去。而藥師也是冷汗如瀑,癱坐在地上,麵無人色。

    第二天,那個藥師便辭了官。他怕天帝陛下哪天不幸駕崩,軒王妃是明眼人,定會一眼看出是自己替他做了那個封閉術,治起罪來,隻怕要誅九族。

    璟華並未挽留,還給了頗多賞賜,算是風光體麵的告老還鄉。

    他並沒有想為難那個藥師,至少當時的冷麵冷語都還是裝出來的,為了逼藥師能答應。

    但現在,說那樣的話已經不需再勉強自己,他甚至能毫不猶豫地對沫沫說出那些冷酷絕情的言語,而不會在心中泛起任何漣漪。

    整個左側胸膛,都是徹底麻木的。

    他在涵澹閣裏稍許坐了一會兒,便站了起來,換了件幹淨的衣服,繼續批閱他的奏折。再然後,他便例行公事般的去了望星閣。

    他覺得這樣甚好。盡管剛做了手術,整個人虛軟得沒有一點力氣,但至少神台清明,步履輕鬆。

    他終於能放下負累,清晰精準地分析麵臨的各項條件,哪一條有利可圖,哪一方必須放棄,他果斷決絕地去判斷,決定,毫不心軟,永不後悔。

    他的世界裏從此隻有是與非,黑與白,他可以坦然地去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說再惡劣無情的言語都問心無愧。

    他真的擺脫了自己的弱點。

    他終於,成為了他的父君。

    在望星閣的時候,他見到攜妻歸來的琛華。

    為了留住琛華,他特地擺了酒宴為他們一家接風,又逗了一會兒他們的孩子。他做出一副欣慰弟弟浪子回頭的樣子,又感慨如今三兄弟終得相逢,高興得甚至寧可被沅姐姐罵而飲了好多的酒。

    琛華很是感動,席間還流了淚,說過去太不懂事,一直說要贖罪,要留下來替他抵擋天煞劫。

    璟華舉杯微笑。

    當他看到蒄瑤的時候,思緒竟突然飄到了數年之前。

    那時他從漠北封印誇父回來,得悉薑懿要將蒄瑤指給大哥,自己心膽欲裂,也曾開口求過父君,將婚期延後。

    父君不但未應,反而叱罵了自己一頓。那些話,如今還一字一句,言猶在耳。

    父君說,我知道你心裏苦,但你的苦不是為了我,是為了胤龍族的老老少少,父親兄弟!

    又說身為胤龍皇子,豈可為了兒女私情而置複興大計於不顧!”

    現在回想起來,璟華覺得父君當時無半點可指摘之處。

    那樣的局麵,自然隻有放棄蒄瑤,先穩住薑懿再說,沒有什麽好猶豫的。而當時的自己,雖然也是勉強那樣做了,卻心如死灰,包括後來每次看到蒄瑤自暴自棄,放蕩墮落,也總是痛如刀絞。

    真是愚昧、鼠目寸光。

    她隻是一個孤女,為了胤龍族人做出一點犧牲,那是再合適不過。何況嫁給太子為妃,也並沒有辱沒了她。

    原來父君是如此英明。

    那麽,為了迎娶薑懿,而賜母妃毒酒呢?日夜折磨沅姐姐逼她自盡呢?

    也都是為了胤龍族大義而可以被原諒的嗎?

    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傷口處,隱隱又有血絲滲出。

    阿沫醒來時,璟華早已不在宮中。

    空蕩蕩的宮殿,巍峨聳立,金簷碧角,冰清玉泠。

    所有景物竟還是一樣,風和日麗的天氣,連園子裏的梅花都未曾感受到她的哀傷,照舊肆意綻放,弄蝶飛舞。

    阿沫覺得頭有些痛,身上還有些發冷。

    長寧問她要不要傳早膳,她嗡著鼻子說不用,仍舊沒有起來。

    她撐著爬到床尾去找了一床厚一些的被子,蓋上了繼續睡。

    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再睜眼時,璟華依然不在。

    身上是一身的汗,頭痛倒好了些。

    她仍不想起來,掀掉了一層被子繼續睡。但這一回,卻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

    窗外的日頭已經偏西,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肚子餓得前心貼後背。她不爭氣地爬起來,想替自己搞點吃的。

    一炷香後,她狼吞虎咽吃著長寧端來的一碗肉絲菜湯麵。她灑了許多的胡椒粉,吸溜著麵條,喝光了湯。直到把那隻比自己臉還要大的麵碗底朝天交給長寧的時候,小鼻子尖上還在不停冒汗。

    哈,真是滑稽。

    十二個時辰前,自己還哭得撕心裂肺,在銀河邊尋死覓活,好像天都要塌了。而睡了一覺以後,竟然能吃下一大碗麵條,還打了三個嗝。

    父王說得對,自己這個德行能當上天後,確實因為有著一般人沒有的過人之處。

    璟華不是一般的男人,看著溫柔似水,情深不儔,可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折騰出要緊要命的事來,把你嗆得天翻地覆,生不如死。

    放眼大千世界,能配得上、也降得住他的,估計也隻有自己這樣意誌堅硬如鐵,心胸寬闊如海,又臉皮厚如城牆的女人吧。

    阿沫抹抹嘴,她決定先去找沅姐姐,問問這個心脈封閉了以後,是不是真的沒有破解之法。

    搞不好璟華嚇自己的呢,極大可能是璟華對打贏黃帝沒有把握,故意說那樣的話,想把自己趕走也說不定。

    他那種人,慣常做那樣的事,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就急急忙忙把自己趕走,好像自己是隻可同甘不可共苦的膚淺女子一樣。

    跟他在一起時間久了,自己早百煉成鋼。

    還是先去問問沅姐姐,弄清楚事情真相,省得白白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