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第二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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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室殿上沒人出聲,  或許當時有人聽說過這事,並不在意罷了。
    “一根結實的草繩搭在房梁上,罪臣到的時候,  人早就沒氣了。有人說他是吃酒吃糊塗了,把自己掛上去的,但罪臣知道不是。士子投江後,他被革了職,  十年間窮困潦倒,  就這樣,  還要被人指著鼻子罵是畏縮不戰的懦夫。他是懦夫嗎?如果他是,那他當年為何會在常昌將軍戰死後,  帶著殘兵守住邙山之南,落下一身傷病?他隻是……他隻是,  想得沒有那麽深遠,  那麽周全罷了。後來罪臣也懂了,人有骨,  國也有骨,社稷有骨,蒼弩蠻敵已經入侵大周疆土,  這時候議和,  那就是折了國骨,  人折骨而不能行,  國折骨,今後如何立於世?是故哪怕議和隻是一個權益之計,那些士人也分寸不讓,因為有的東西,比如心,  比如骨,是不能讓的,這才是他們投江的目的。投江的士人沒有錯,赤誠之心天地可鑒,可誰又有錯呢?茅將軍有錯嗎?劼北受苦的百姓有錯嗎?都沒有。錯的隻是在當時,根本沒有一個萬全之策,就是需要取舍。”
    而一取舍,有些本不該對立的人事,便站在了黑白兩端,比如投江的士人與主和的將軍。而中間模糊不清的一團灰,太少人能看明白。
    “罪臣看見茅將軍的下場,忠肝義膽戎馬征戰,最後卻在一間漏風的瓦房裏草草了卻一生,罪臣覺得兔死狐悲,章鶴書說得對,亂則武,盛則文,將來的朝廷文臣出武將默,罪臣扶得了茂兒一時,扶不了茂兒一輩子,得有別的人來扶著他走。
    “罪臣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戎馬生涯單純,又有家父管教,所以沒出大岔子。回京後的數年,為這紙醉金迷顛倒,喜歡上功名利祿,也用過一些不幹淨的手段斂過財,手上沾過人命。章鶴書說,那樓台是鑲著金子的青雲之路,罪臣便信了他,想著……左右要把這名額贈人,白給出去反倒顯得動機不純,萬一有人忘恩負義怎麽辦?還不如拿出來賣,一筆交易白紙黑字,登台士人也有把柄在罪臣手裏,不愁他以後不為罪臣所用。
    “後麵的事,官家與昭王殿下大抵知道,罪臣找到在陵川當差的岑雪明,讓他幫罪臣出售名額。岑雪明頗有本事,是他幫罪臣挑的上溪這個閉塞之地,他說他手上有孫縣令的把柄,不怕他們把內情說出去,名額就交給竹固山的山匪來賣,畢竟任誰都想不到一個士人的登台名額能和江湖草莽扯上幹係,且朝廷下了剿匪令,以後事成了,直接以剿匪的名義滅口便是。
    “就這麽,岑雪明幫罪臣找到了幾個買家,一個想為妓子贖身的書生,一個想與女兒團聚的畫師,一個為了滿足父親願望,想要光耀門楣的秀才……罪臣在這時,也明白了章鶴書為何說這洗襟台是青雲之台。因為換取名額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有一個此生難待的心願想要實現又難以實現,而洗襟台,可以滿足他們的願望。它鋪開了一條青雲路,捷徑一樣,直接把人帶到心願彼端。
    “罪臣也是一樣的,雖然說出口有些堂皇,罪臣的心願,就是希望吾兒能安度這一生,走得比罪臣順,比罪臣穩,甚至比罪臣高。他沒出息,需要人來扶著他走,那麽有什麽比把柄握在自己手裏,可以恩威並施的幾個士人來得妥當呢?洗襟台對罪臣而言,原來也是青雲台。
    “罪臣手上的名額是從章鶴書那裏來的,所以賣名額這事,罪臣沒想瞞著他,沒想到章鶴書知道以後,反倒斥說罪臣辦事不夠周密。他說,罪臣不該讓外頭的人曉得我們手上有名額,罪臣瞧上了誰,直接把姓名籍貫給他,他自有法子讓這些人的名字出現在翰林甄選的名單上。不過名額已經賣了出去,事已至此,隻能以後多加注意。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誰知道昭化十三年的七月,洗襟台忽然塌了……”
    謝容與打斷問:“洗襟台坍塌真正的緣由,曲侯也不知道麽?”
    “不知道。”曲不惟道,“我怎麽會希望它塌,我盼著它能建成才好。”
    他說著,苦笑一聲,“洗襟台一塌,一切都變了。那些買名額的人,最後沒能登上青雲台,願望落了空,還賠了人命和銀子,一定會鬧的。他們隻要一鬧,什麽都完了。罪臣……不是個好人,第一時間便想到了滅口,罪臣也的確這麽做了。罪臣找到岑雪明,讓他立刻借由剿匪的名義,滅口竹固山的山匪。其實罪臣當時隻想滅口那幾個山匪頭子,但是當夜生了點意外,山上的二當家和幾個山匪不在,有人懷疑他們是報信去了,二當家回來以後,索性……全殺了。
    “可是這樣還不夠,那些幸存的士人怎麽辦,他們的家人怎麽辦,罪臣不可能無休止地殺下去,紙包不住火的,罪臣隻好找到了章鶴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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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是殺不完的。”章鶴書淡淡道,他似乎早想到了應對之策,並不顯得慌張,“為今之計,是得想個法子讓他們閉嘴。”
    “如何閉嘴?人死了,他們的願望落空了,難道我把銀錢賠給他們,他們就什麽都不會對外說嗎?!”
    “自然不是賠銀子。你賣名額有錯,他們買名額就沒有錯嗎?你情我願的買賣麽。再者說,難道洗襟台塌了,他們的願望便不用實現了?蔣萬謙就不必光耀門楣了?沈瀾就不想和女兒團聚了?你可別低估了人的欲望,有時候,那是比命還重要的東西。隻要你拿出足夠的誠意,讓他們相信你日後會再度助他們登上青雲台,他們便什麽都不會說。”
    “我如何讓他們相信?我又有什麽本事讓這青雲……洗襟台重建?”
    “重建洗襟台這事你不必管。至於如何讓他們相信,”章鶴書笑了笑,“隻需要給一個信物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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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信物就是士子名牌?”謝容與問。
    “不錯,就是名牌。章鶴書說,因為士子登台是為了紀念滄浪江的投江士子,所以他們的名牌上,用了鹹和十七年進士牌符上的紫荊鎏金花紋,這個花紋是特製的,等閑仿不來,不過名牌鑄製的時候,鑄印局的官員跟他閑話,說類似的名牌他們以前做過,昭化年間,有幾個地方的舉人牌符花紋跟登台士子的名牌一樣。章鶴書說,他已經找好了匠人,隻要能拿到同樣花紋的舉人牌符,就可以做出空白士子名牌。他親自聯係了岑雪明,讓他用空白名牌作保,許諾以一換二,讓蔣萬謙等人閉嘴。
    “岑雪明太聰明了,他知道章鶴書把這事交給他去辦,就是為了在事後將他滅口,所以他背著我,聯係沈瀾,在四景圖上秘密留下線索,隨後消失得無影無蹤。罪臣找了他許久,怎麽都想不到他居然置之死地而後生,冒名頂替囚犯,將自己流放去了脂溪礦山,後來……也不方便再找了……”
    洗襟台坍塌,昭化帝一病不起,朝政動蕩文士息聲,大權旁落在了百年不敗的世族手裏,其中尤以幾個掌兵的將軍為首,滿朝文武各自站隊爭搶不休,朝堂渾濁不堪,今日東風壓倒西風,明日西風又壓倒東風,而那個德高望重的老太傅,因為洗襟台的坍塌大病一場,回京後閉門靜養半月,此後第一樁事便是到大殿上請辭,他說自己老了,不堪大任,願去慶明的山莊長居。
    昭化帝沒法子,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幾,隻能扶何氏、幫章氏,為實權已被瓜分殆盡的趙疏保駕護航,隨後於昭化十四年的秋撒手人寰。
    新皇帝是個的空殼皇帝,章何二人起初也在風浪中顛簸,那時候朝政有多亂呢?似乎每一個人都在盯著敵手的把柄,稍有不慎,就會被浪頭打得葬身海底,所以曲不惟雖然一直在找岑雪明,動作卻不敢太大,更不方便讓身為國丈的章鶴書出馬。
    岑雪明就這樣,徹底成了一條漏網之魚,消失在了浮浪之間。
    而曲不惟也以為,隨著岑雪明的消失,所有的樓台起、樓台塌,都被埋在了殘垣斷壁之下,徹底過去了。
    “朝廷的底子好,官家繼位後沒兩年,一切都好了起來,所以章鶴書找到罪臣,說是時候重建洗襟台了,罪臣也沒想太多,當年許諾了蔣萬謙等人兩個名額,還給他們就是了。罪臣自以為是地想,即使重建了洗襟台,又能出什麽事呢?官家和皇後恩愛情篤,章鶴書就是皇後的父親,何家會被我們先踩下去,唯一有本事、有資格翻案的小昭王自洗襟台坍塌後就沉淪在病中,連玄鷹司都被雪藏了,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出事呢?”
    曲不惟說到這裏自嘲地笑了一聲,“可事實就是出事了。原來不止罪臣與章鶴書在等著洗襟台重建的這一天,還有許許多多的人——”
    曲不惟的目光,從趙疏,移向謝容與,移向大殿上為數不多的玄鷹衛,最後落在青唯身上,“他們都在等著這一天。”
    蟄伏在深宮裏的龍會回歸他的王座,沉淪在病痛中的王會醒過來,無辜受牽連的將卒會追隨新的將軍,浪跡天涯的孤女放不下心中不甘,來到了這個是非之地。
    還有更多的人,藏在宮中的俠客,避身在山中的匪,與父親走散的畫師……一切都在改變,唯一不變的是埋在殘垣斷壁下,不被風吹動的塵埃。
    所以隻要有一天,有人掘起煙塵,那些被掩埋的一切便會如往昔一般揚起。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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